巧妙的隱喻,虛幻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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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在一個月前,《一級指控》(廖啟智先生的遺作)上映。筆者亦有份觀影,為本港題材課金。當然,這部電影有内地一些小公司支持,考慮到劇本的特殊性,也算是難能可貴。本文正是要就《一級指控》所蘊含的政治隱喻進行剖析。
本文會有全部劇透,讀者後果自負。
《一級指控》的敘事結構,相對來說還是比較清楚的。郭氏集團郭世榮之女郭嘉儀被殺,代表嫌疑人李逸峰的訴訟律師(即大律師,俗稱大狀)雷有輝、何學銘,頂住愛民黨主席曾國山所連結的黑白兩道勢力的威脅,雖然先後犧牲了記者盧可澄、事務律師張美儀(後康復),證人陳思敏也被迫反口,但最終通過僞造(未上堂的)證據,誘使郭世榮動用金錢人脈使得高級督察趙國輝成爲汙點證人,使得無辜的李逸峰順利脫罪、此前夥同趙國輝僞造現場的真兇曾志威——曾國山之子,愛民黨接班人,立法會議員候選人——被捕,郭世榮更倒戈一擊曝光郭氏集團與愛民黨的權錢交易。
相信香港讀者對於此前少年被錯告販毒、拘押五年的事情多少有些印象。一個似乎並不呼風喚雨的嫌疑人尚且可以如此坑害自己的朋友,那麽本影片橫走於政商兩界的大佬嫁禍底層男子就不能說沒有現實性。具體而言,按照劇情介紹,曾國山自述三十年前開電車、加入工會,而郭世榮回憶八十年代曾國山反對港英當局、並自信將來香港會是「我們的」。那麽顯而易見,曾國山所代表的是有反英鬥爭傳統的香港傳統左派(極有可能工聯會出身)。至於「愛民黨」,倒未必就是指新民黨。有趣的是,曾志威的形象(包括其面相和暴力傾向),都不能不讓人想起一位立法會議員。郭世榮則是典型的1980年代開始發跡的地產富商形象。
當然,這幾年來,無論是影片還是現實,「共產黨」的風頭都壓過了「地產黨」。而年輕時期還存有公平正義理想的傳統左派,大部分早已蛻變為影片所描繪的「官、鄉、商、黑」勾結的既得利益者。作爲代理人,他們可以在立法會巧立名目、圖利財閥;他們可以在社會爲非作歹、收買警方。
不管為了公義還是為了利益,中產階級——特別是律師、記者所代表的專業人士——在保有話語權的同時也會設法反對上述破壞制度規則的不法行爲。本港社會中,律師、傳媒、教育界別也是非民主派與民主派的戰場,當然後者基本保有優勢。本片中,無論是雷有輝大狀還是盧可澄記者,都並非一心只有公義的商人形象:前者長期計較官司輸贏,後者也會爲了子女的上學問題發文揭弊。這就爲我們呈現了生動立體的專業人士的飽滿形象。至於教育界,廖啟智先生的電視劇遺作《教束》,則多有描繪,同樣内中也有不少政治隱喻。
如影片開頭和結尾所述,如果只是爲了一間學校的錄取考試,如果只是爲了一個阿婆的紙皮處置,代表底層市民利益的專業人士往往可以較爲輕鬆的取勝。但如果要正面對抗政商管治聯盟呢?
片名「一級指控」,已經點出了電影的套路與現實的問題。歸根結底,本港政治的優先出牌的權力,目前還在控方——也就是律政司——背後的特區乃至中央國家機器當中,而不是律師所象徵的專業人士或被告所象徵的基層市民。出牌之後,就更不是一場公平的牌局。政權内部,以高級督察趙國輝為代表的執法者,會縱容、包庇甚至參與既得利益者對市民的侵害;政權外部,鄉黑勢力同樣爲之驅使,威脅恐嚇的硬暴力(如元朗7·21事件)或軟暴力(如騷擾電話、貼身跟蹤)無所不在。
顯然,完全按照程序正義,是不可能打破這種困局的。於是編劇給出了他的思路,即專業人士用計說服尚有人性的財閥,用心打動尚有良知的公務員,共同在司法制度内打敗政商管治聯盟的「裙底仔」(傀儡)。影片中,案件扭轉的關鍵,是雷有輝說服富商郭世榮和主控官陳康禮;編劇設想中實現社會公義的關鍵,是專業人士聯合良心商人和公務員反戈一擊。
經查閲資料,《一級指控》殺青於反修例風波之前。但上述套路,不由得讓人和這段歷史聯想在一起。事實上,當時也有不少人持有此類看法,比如沈旭暉先生。只是,題眼恰恰在於這個引發曾志威情緒波動、殺害死者的詞匯「裙底仔」。曾志威這樣的二世祖,趙國輝這樣的警官,無論怎麽對下屬頤指氣使,毋庸置疑,就是曾國山等大佬的「裙底仔」。但從電車司機到政壇元老的曾國山,商業帝國越做越大的郭世榮,又何嘗不是別人的「裙底仔」?當然,不可否認,這座城市有黃店,有白警,但更不可否認的是,管治架構當中的治港者——北京口中的「關鍵少數」——都是「裙底仔」。他們的人性,可能只在自己親人遇害的時候萌生;他們的血性,可能只在自己尊嚴被辱的時候爆發。
事實上,此時此刻,哪怕是律師和記者,又有幾多可以確保自己永遠不是「裙底仔」?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所謂「國安法」的當天,也開放了香港事務律師到大灣區的執業資格考試,便是統戰香港律師的一個絕佳案例。至於記者,紫荊文化將在此前大公文匯集團和聯合出版集團的基礎上再接再厲,鳳凰衛視已被收編,南華早報也要收購,蘋果日報則關閉,還有多少仗義執言的空間?
因此,筆者認爲,本片與其說是懸疑片,不如說是具有巧妙政治隱喻意涵的律政片;只是,這個出路,對於中港社會來說,都太過虛幻了。最後說些瑕疵,影片的基調是比較典型明顯的中產階層的自畫像,對於香港基層市民的描寫,較爲扁平,不如同是今年上映的《濁水漂流》甚至《智齒》(不過二者可能已經進入到邊緣群體的範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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