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黑色的眼睛
1.
既然已经一丝不挂,就把鞋也脱了吧,赤脚踩上浸水的泥地,不生野草,冷且湿滑。静谧的黑暗中,更多的水悄悄涌出。
三楼的木门吱呀作响,孱弱的廊灯下走出一个女生,衬衫是白色,她戴着眼镜,看向仍戴着眼镜的我——一片黑暗。
刚刚,我还在几乎相同的位置,打量了几乎相同的黑暗。而当我正在黑暗中时,仍然生出一种不理性的羞愧,下意识地遮住自己。
她看向前方,小心翼翼地沿着走廊前进,很快便融入黑暗。她打开手机的探灯,消失在尽头破旧的卫生间里。我舒了口气,蹲下身子,循声摸索那条正倾吐着的水管。水管像一条挣脱的巨蟒,我用双手把它举过头顶,任由水流砸在脸上,寒意醍醐灌顶,耳畔只剩下啪嗒啪嗒的水声。待到再次睁开双眼时,群星与月亮都溶化在了镜片里,蝉鸣像无奈的哭声。
2.
看到她眼睛的瞬间,我便永远忘不掉了。
一个月前的那场面试上,我每次抬头,都避不开那双热诚而温柔的眼睛。我只能不断地在投影屏前扭头,接着来回踱步,结果把乔伊斯的《死者》说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好在没有人发现,或者说,根本没人在意我的紧张。她只是从头到尾撑着头,时不时晃动手中的百乐笔,在淡橙色的活页本上若有若无地记着,仿佛不是在听一堂开给初中生的干巴巴的阅读赏析课。那满足的笑容总让我想起,握着奶昔从食堂边新开的巴黎贝甜里出来的情侣。
到了提问环节,同大学课堂上如出一辙的尴尬如期而至。左侧的男评委在其他人督促般的注视下,无奈地咳嗽,接着问起我的主修科目、兴趣爱好、以及是否有支教的经验。拖到无可再拖了,他拧巴地解释起自己的忧虑:
“其实,我们要教的是初中生,你觉得他们听得懂这些吗?”
“我觉得没问题啊。” 她转头打断。
“不是不是,黄嘉豪,你听我说,他讲的核心是结构,例子生僻不要紧的。”
短暂的争吵后,那双天真而喜悦的眼睛再次锁住我,一种强烈的羞愧感随之而来,甚至杀死了我附和的勇气。很快我就知道,她叫詹悯悦,和同她争论的黄嘉豪一样,在浙大读自动化,一个月之后的暑假,我们将一起参加这场短期支教。
3.
“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女生很特别?”
没有太阳的午后,我们坐在中庭的桂树下。我用一块掉漆的椅背垫着值班日记,这是陈荣从学工处里修不好的废椅子上拆下来的。她斜躺着,脑袋滑向椅背的一侧,膝头放着一本《Rembrandt — The Power of Art》的小册子,眼睛也半和着,像是困极了。如果不是嘴角的微笑,几乎要被我当作梦呓了。
“你上课时,我们在办公室里谈过了。”
“真的吗?”她来了精神。
“她叫江梦颖,周可馨查了点名册。”
“江梦颖啊,真是个好名字。”她看向我身后安静的教室,斑驳的白墙里,吊扇静静地旋转。午睡孩子的脊背构成整齐的波浪剪影,唯有一个不安分男孩正翻来覆去。
“我管不好纪律,”詹悯悦流露出一种勇敢的无奈。
“我有时候也想,我讲的是不是没有意义。”
“怎么会呢?”我下意识地附和。
“只有当我看向她时,才会打消这个念头。”她睁大眼睛,说:“每当我看向她的时候,她都在看着我。你知道吗?那种眼神。”
“忘不掉的眼神。”我说。
“是啊,”她凝视我,“让人平静。”
我愣住了,险些忘了避开正对的目光,报告里的套话漫无目的地增长。好几次,我鼓动下颚,但又不安地咽下挤到舌尖的词语。报告已经写到底,而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她的声音。
“明天我没课,不介意的话,旁听你的可以吗?”
一阵风袭来,午后干结的皮肤得到解放,我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几粒零星的桂花落在枯草间,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她穿着凉鞋的脚,再到那条粉色的长百褶裙,膝上的书,最终停留在白衣领衬起的睡颜上。
4.
到达龙岗镇时已过了十二点,这场黑暗中的颠簸终于要画上句号。在抵达县城前,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地铁转高铁,高铁转大巴,每个假期,我都是经由几乎相同的方式回到故乡,再以相同的方式回到大学。而现在,相比于县城里脏兮兮的水泥砖房和千篇一律的黑体字招牌,窗外全然漆黑的乡间小路像是一场更高明的催眠,连路灯也没有,笼罩一切的黑暗里,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去向何方。我们靠在面包车套着编织纹凉席的坐垫上,睡了一路。
随着铁门滑动的摩擦声,迷迷糊糊的我们听从司机招魂般的方言下了车。车灯照出的枯草地像是黑暗中的浮空岛,远方亮着白炽灯的廊门是唯一可见的渡口。一个热情的男子站在那里挥手,他叫陈荣,是这次活动的队长。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用热情的握手把我们一一摇醒。
陈荣帮我们卸下行李,左右手擒着詹悯悦的两个大旅行箱,毫不忌讳地感慨:
“虽然是女生,但也没必要带这么多东西吧。”
“教学用的材料,”黄嘉豪不耐烦地解释,“卡纸,作品,颜料,剪刀都有备用的。”
陈荣引我们前往宿舍。面包车走后,我们陷入更纯粹的黑暗。车坐垫的亚麻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混合着浅浅尘埃的草香。陈荣打开手电,我们离开破碎的水泥路,踏上枯草点缀的泥地。群星繁茂,一些破碎的光点渐渐凝聚成了棱角分明的光束,隐约勾勒出复杂而庞大的枝条轮廓。那光束是被遮住的几盏廊灯,嵌在不见头尾的宿舍楼里。
“今天太晚了。”陈荣指向大树的黑影,“之后洗澡就在这。”
宿舍厕所的水龙头坏了,他找老师们借来水管,从一楼食堂接出来,最远就到这。
“不用怕,”他说:“晚上谁也看不见。”
我们尴尬地上楼。我和陈荣,黄嘉豪拐入二楼;詹悯悦看见来接应的女同胞,便只同黄嘉豪告别,上了三楼。我停在楼梯口,扭头望向那片生长着大树的黑暗。
确实什么也看不见。
陈荣用胳膊肘推开单薄的木门,几片绿漆从门闩边掉落。不大的房间里,左右两侧摆着双层床架,蓝漆上挂满了菌菇般的赤褐色铁锈。尽头是一台没了抽屉的旧木桌。木桌上的窗户也没有玻璃,硕大的蚊子正不客气地进进出出。头顶的三叶吊扇已然倾斜,别说敢不敢开,光是站在下面就提心吊胆。黄嘉豪卡在门口,连同他的行李箱,迟迟不愿搬入新家。我把准备带回老家汰换的棉衣铺在床板上,搭起免费赠送的蚊帐;陈荣出去又回来,提着盛满凉水的红桶,水面浮着两只溺死的巨蚊。
我擦了擦身子,早早躺下,陈荣笑着关上灯。黑暗里,新的蚊子开始在耳边起降,低频的振翅声把我拽入遥远的童年:乡下的婆婆抱着我睡在硬板床上,枕着谷壳填塞的枕头,讲关于花生和玉米的谜语。等我失去了兴趣,她便换一个故事:比如蛇一样大的蜈蚣曾经从月光下的窗户上爬过;乌鸦会在将死之人的宅子上空鸣叫;洪水覆盖的泥泞小路上,孩子们抓住游过的大草鱼。
突然,一束亮光穿过我的眼睑。
“睡不着?”陈荣问。
黄嘉豪正敲击着手机,发出细密的气泡声。他不舍地取下头戴式耳机,只是叹气。在此之前,他已经打了好几局王者荣耀了。
“要不我们明天去镇上买床垫。”陈荣笑着说。
“能去?”黄嘉豪问。
“明天早上六点半起来,可以和学校的刘老师一起走着去。大概要三个小时。”陈荣说,“但是回来的时候可以叫车,怎么样?”
“去去去!”黄嘉豪关上了手机,宿舍里再次一片漆黑。
“你早点睡。”说完,陈荣翻了身。
黄嘉豪躺了下去,每次翻身,他的床板就传来痛苦的呻吟。过了一会,起身的声音再次传来,紧接着便是微弱的灯光,和伴随着微小音乐的气泡音,仿佛一种现代的蚊吟。
5.
“吴泽富!”
詹悯悦应该是生气了。
相识至今,我从没听见她用这种语气,刚刚还闹哄哄的教室迅速安静。那个叫吴泽富的小男孩还没来得及坐下。他本来没当回事,但看见其他孩子都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这才被吓得站起来,脸上还挂着用胶带粘住的彩色碎卡纸。
“你…”詹悯悦指向这个刚刚还在扮小丑手舞足蹈,此刻的眼神中只剩下不安和惊恐的孩子。
她像是初临刑场的刽子手,先闭上眼,再撇开头,指向门外:
“你给我到教室外面去!”
“自己找个地方玩,下课前不要回来。”
“去啊,愣什么?”正和陈荣一起,靠在教室最后的周可馨大声地说。比起詹悯悦的犹犹豫豫,她一脸不耐烦,叠着腿,双手交叉抱胸,用下巴尖示意。
吴泽富扯下脸上的碎纸片,揣进口袋,他小跑到前门,在我身边停下,似乎想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有意见?想围着操场跑圈是吗?”周可馨进一步拉高了嗓音,把吴泽富吓得直哆嗦。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示意庭院桂树下的那把椅子。或许是因为羞愧,他只是站在旁边,不敢坐下,低头发呆。
剪纸课重新开始,讨论声渐渐复活,詹悯悦继续在课桌间穿梭,从一只举起的手旁迁徙到另一只。很多时候,这些孩子只是把她叫过去,给她展示谁的剪刀下那糟糕且夸张的动物,从而迫害它害羞且年轻的作者。而她很享受这种幼稚的喜悦,并以一种能把握主干的策略修改,尽可能地保留那些因为注意力而被夸张化的结构,只是优化由于技术上的笨拙而造就的错位四肢。这让陈荣困惑极了,他在那些经由詹悯悦的魔法逐渐成型的,恍若《格尔尼卡》的几何体间,瞥见了一丝自己所不能贬损的艺术感,但又说不出优秀的原因。他干脆自己也拿起一张红卡纸裁了起来。
闹腾腾的人群中,我看见一角的江梦颖低着头,一声不吭,沉浸在自己的设计里。我静静绕到她后面。
她在白色卡纸上勾出了一栋倒塌的楼房,窗玻璃还是磨砂的。
“介意告诉我你要剪什么吗?”我低下头问,这是我第一次同她说话。这时我才看清,窗玻璃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她回头看向我。一旁的女孩赶忙跪到椅子上,摇摇晃晃地伸脖子瞅过来。江梦颖没有遮住作品,她的眼睛里没有孩子般的害羞与拘谨,也没有那引发课堂骚乱的孩子般的自信与天真,更没有害怕,无情地仿佛没有秘密也没有欲望。我一时竟不愿把她当孩子看待,我想她即使答出“对不起不行”,我的第一反应也是理所应当。
“地铁。”她简单地说。
“窗户里是什么啊?”旁边的女孩压到她的桌面上,指着车窗里细密的小字问。
“广告牌。”她沿着直尺,把多余的纸裁去,碎纸屑统统扫进用练习册叠的小垃圾盒里。
6.
“所以黄嘉豪什么时候回来?”周可馨抛出了这个话题。
因为是中午,刘老师回了家,诺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们这些支教的“小老师”们,陈荣从办公桌弹开,说不好说。
“但他教的还可以吧。”像是担心坏了氛围,陈荣补充道,“虽然是Online的,他纪律管的比詹悯悦好多了。”
“詹悯悦心太软,”周可馨哗啦哗啦地翻着一堆文件,她沉迷上了那些被老师们丢在墙角的纸堆,下了课就去寻宝,“批评学生跟求一样,得让黄嘉豪教教她。”
“没用”陈荣说,“我让她就突然不说话,沉默,做个表情,她都不愿意。”
“说实话,支教给学生上网课,太有才了。”
“你也想摔条腿吗?” 陈荣笑着说,“你的充电宝可是我和他在镇上带的。”
“我这不是想组织家访吗。”周可馨看了看手机电量,一脸遗憾,“他要是好得快还能一起去。”
“顺便再给我再带点花露水回来。”她掀开冰袖,展示自己被蚊子咬的包。
“学校会同意我们家访吗?”我问。
“有啥不行的,我倒想看看吴泽富这种捣蛋鬼是怎么教出来的。”
“这有啥好奇的,”陈荣说:“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别,我当年可没这么这么调皮过。”周可馨说,“我要这样我妈早给我打死了。哦,别说我妈,我当年的数学老师,学生上课时低个头,她就要埋汰你几句,她发现你走神了可什么都不管,上来就是一耳光。”
周可馨停下拾掇,看向天花板,仿佛在回味来自过去的耳光。接着自言自语道:“但也要谢谢她,不然我学不会数学。”
“江梦颖呢?”我问。
“对,她,必须家访。”
“嗯。”陈荣说,“她真的很听话。”
“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周可馨举起一叠表格,“我找到了这半年所有的月考位次表。她肯定很聪明,上半年成绩特别好,但后面渐渐变差了,现在也就班上中游。”
“我再找找去年的。”周可馨把已经翻看的文件放回墙角,再抱回另一堆。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陈荣说
“不家访怎么知道呢?”周可馨说,“她要是能好好学习,肯定能取得一个不错的成绩,考一个好高中,改变自己的命运。”
“啊。”她拍了拍纸上的灰,说,“跟我们一起值班的刘老师,就是她上学期的班主任。”
我点点头,继续敲打键盘,录入今天份的教学报告。
7.
今天下午的写作课上,我有点心不在焉。
明明应该是所有的课里最轻松的一节,题目也很简单:讲一个你觉得最有趣的事情。等他们写完后交上来,我和他们一起分析。
上午,为了给家访做足准备,周可馨决定先“师访”。我们拉着值班的刘老师,围坐在停车场旁的石桌边,说想了解本地和本校的教育现状。
令人惊讶的是,看着轻车熟路的刘老师前年才入职。她从师范高中毕业后,就回到了龙岗。
龙岗本来是有高中的,后来外出打工的家长变多了,把孩子也带了出去,龙岗的高中招不满人,就裁撤了。她一个亲戚的儿子现在就在市里的高中住读。
细碎的笑声从教室的一角传来,吴泽富正给他的后座看自己的大作。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和在美术课上一样,或者说,在任何课上都一样,非常渴望将自己刚刚想到的,发现的玩意分享给任何能迅速提供反馈的个体。这种冲动的诱惑对他而言胜过一切。
“年级前多少名可以读高中呢?”周可馨问,石桌上放着她开了录音的手机。
“每届大概二十多个吧。”刘老师有些紧张,“基本都是师范职高,免学费。”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弱了许多。
周可馨看向我和陈荣,一脸难以置信。
“好,时间到了!”我拍拍手,一共收上来四十六份。选修写作课的总共四十六人。高亢的女声不时从隔壁传来,周可馨正在教孩子们如何通过目测二次方程来十字配方。
“吴泽富!”
“到!”他一点也不怕我,十分配合地站起来向我敬礼,孩子们哄堂大笑。
“你的小动作告诉我,你对你自己的作品非常自信!”
他笑得露出门牙缝,胸挺的像个挂满勋章的将军。
“我决定先从你的开始,可以吗?”
“没问题!”
我抽出吴泽富的作业纸,看着短短的一行字,皱起眉头,还是读了下去。
“我昨天玩王者荣耀时五杀了。”
笑声炸弹般地爆发,我也忍不住地笑了。声浪淹没了一切,隔壁的讲课声也被打断,在这片混乱之中,我看见江梦颖也笑了。这似乎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她笑得很轻,一边笑,一边用手遮住嘴,像大学里那些带了牙套的同学,他们也会在开心时捂住自己的嘴。
“我上了一周的课,教你的东西,你是一个也没用啊。”我感慨道,“你这样写,以后不能及格的。”
“但大家都笑了。”他说。
我只能忧虑地承认,他说的对。我看向下一张,才看了一行,遍惊讶地望向一角的江梦颖,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直视着我,笑容已经褪去了,仿佛刚才是我的幻觉,那种拒绝理解的泰然永恒地驻留在她麦色的脸上。茫茫多的人眼前,我仿佛成了被公审的囚犯,愣在讲台上,迟迟说不出话来。
8.
“听我说,有人在学校抽烟。”
我和陈荣同时放下手中的课桌。
“操场西边的围墙下,我看见烟头了。”
“不是老师的吗?”我们走出教室,夕阳刺眼,耳边传来操场上寂寥的扫帚声。
“你觉得刘老师像抽烟的人吗?”
接着,他叹起气来。
我问他为何叹气。他迟疑了许久,仿佛丢烟头的是他。
“你知道我是本地人吗?”他说。
我摇摇头。
“不过也不能真算吧”,他说,“我老家在这,学是市里上的。”
“我觉得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太少了。”
“确实。”我说,“没办法。”
“不!”他严肃地说,以一种不可思议地表情望向我。“你知道吗?我昨天问他们人生梦想。”
“一半的人说宇航员,一半的人说科学家。”
我笑个不停,他接着说。
“我问他们:‘你想当什么科学家?’,吴泽富,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老师,我想当鲁班一号!’”
“这不挺有见识的吗?,”我有些恶意地想逗他笑,“你还可以和他联机打王者荣耀。”
我提起草坪上的两个椅子,而他则把椅子叠到桌子上,用胸口顶住椅子,连同桌子一起抱起来。
正在扫地的周可馨回头给他点了一个赞。陈荣示意我再放一把椅子,我假装没听懂。
“我想,下节课给他们,放点动画片。”
“什么动画片。”我问。
几个小时前,我们组织了一次大活动:三个班级,共计一百多孩子,一场持续一个下午的趣味运动会。桌子椅子都被拖出来,摆满了操场。孩子们在熟悉规则上花了太久,放学铃打响时才结束。我们只得先把学生们送走,自己收拾满操场的桌椅。
走的时候,吴泽富从车棚里推出一辆电动车,说自己以前给詹老师添麻烦了,为了道歉,要带她兜风。我们这才知道,没有人来接他,他一直是自己骑车上学。
“讲历史,讲政治的,让他们了解这个国家之前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现在正在经历什么?未来要去何方?说不定他们看完了受了启发,才能真正有梦想。”陈荣说。
詹悯悦听完小男子汉的发言吓坏了,说什么也不让他骑回去。吴泽富反问那怎么回去?走回去要几个小时,天都黑了。詹悯悦愣在原地。
“有这样的动画片吗?”我问。
“我送他回去!”詹悯悦央求着对我们说,“我去跟他家长说,必须让他的家长以后来接他。”
“有啊,”陈荣把最后一张桌子摆好,关上后门。说,“你知道《那年那兔那些事》吗?”
我们站在校门口,最后,还是目送着吴泽富的小电驴开远,像目送地平线上缓缓下沉的一轮夕阳。
陈荣从教室里走出来,锁上门,他向我插腰,嘟嘴,模仿动画里的情节:“美国是个老鹰,中国是兔子,我们的先辈就是靠勤劳和坚韧的意志崛起的。”
9.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晚霞,当我看见她的眼睛时,这句话的意义更不一样了。
江梦颖走在最前面,带着我们四个“老师”,穿过单调的农田,插入狭窄的聚落。紧凑的水泥宅子把我们夹在中间。再往前走,靠近江边的小路渐渐有了坡度,两侧散布着年岁已高但别有风味的木屋,一排排整齐的木板门上,还留有褪色的生产队时代的标语:“总路线万岁”,“忠于毛主席”。人高的杂草,屋檐上警惕的猫,堆在路边的石材木料,宁静地像是荒废了一般,如此一直延伸到桥头。还没上桥,轰鸣的水声已经大到我们得靠喊交流。
面对周可馨的邀请,江梦颖出乎她意料地就答应了。而现在,江梦颖走的跟跑一样,仿佛故意要甩开我们。
顺着生锈的螺旋铁梯走上石桥,夕阳染遍对岸的云层,焕发出美轮美奂的渐变:从炽热的白到艳丽的红,再到甜美的粉与紫,这一切都倒映在辽阔,肥满而又平静的河面,像一只对称的蝴蝶。桥下便是水坝,身后的坝口喷涌出轰鸣的水流。戴着草帽的农民稀稀零零地走过,拖着车尾垫了车胎的板车,熟悉的摩擦声,如同水牛的气喘。我们倚着石栏杆,久久不愿离去,走的老远的江梦颖只好悄悄折返,她背着手,静静地看着这群格格不入的游客。
江梦颖靠向脖子高的栏杆,看着辽阔的水源同地平线的切面。呼啸而过的夏风要把每个人掀翻,她却连同紧扎的头发,一动不动。江梦颖一定见过这风景许多次了,如果不是我们的家访,今天的她应该也会和往常一样,坐在她父亲的摩托车后,在更猛烈地,让人睁不开眼的疾风中驶过石桥,从栏杆的残影中瞥见破碎的晚霞。
詹悯悦转到了我和江梦颖之间,她离我太近了,长发尴尬地乱作一团,眼睛里的紫色云霞也清晰可见。
我多希望这一切永恒啊。
“我帮你拍张照吧。”我对她说,转身退到路中间,拿出手机,才发现手心里攥出汗来了。
“好!一起一起一起!”,周可馨兴奋地挤过来,她从包里拿出一台索尼,塞给我,“用这个!”接着抱歉地笑了。
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我担心极了,陈荣察觉我的局促,走来拍我肩膀,接过相机。
“可以让我拍吗?”
江梦颖抬头看向陈荣,平静而礼貌地问。
“没问题啊!”,陈荣先是看向周可馨,然后把相机塞到江梦颖怀里,拉着还没从惊讶中缓过来的我,退到石栏边。江梦颖小心翼翼地拿起相机,摆好拍摄的姿态,
“茄子——”
我努力保持笑容,可迟迟听不见快门的声音。
她把相机慢慢拿到胸口,在上面找起真正的快门键来。我们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她害羞地把头埋了下去。
“茄子——”
她的脸再次藏在了漆黑的镜头后。在她正记录着我所渴望的永恒时,我也见证了另一个永恒的时刻:喜鹊停在青灰色的石柱头上,啄着腿上的羽毛,穿着白T恤的老农民茫然地看着我们,胸前印着饲料厂的标志。江梦颖穿着一件有些发灰的粉色长袖T恤,一条蓝灰色的裤子,脚边是板车上掉下的干橘子皮。在这片紫色的晚霞的映照下,她翘起嘴角,无须掩饰,兴奋地按下了快门。
10.
“她恋爱了。”刘老师说,“上半年时她住宿,就是你们现在住的那个地方。有初三的男生堵门来找她。”
“最后没办法,我们跟她家长说了,她就走读了。”
“有人找她也不代表她谈恋爱吧。”我说。“而且,这难道不是她被骚扰了吗?”
“她成绩下滑,也是那时开始的?”周可馨抢问道,这应该是第三次采访了,太阳越来越烈,刘老师熟络地把椅子往树荫里搬。
“在学校里太危险,”她说,“我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管住。而且,是她爸爸让她不要住校的,现在也正是他接送的。”
她说累了,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问询似的看向我们,没等我和陈荣反应过来,她已经点燃了烟。烈日照亮她树荫外的另一半身子,皮肤白得刺眼,头发也变成了金黄,仿佛《红磨坊的舞会》里的女郎。她撑在石桌上,抖动的眼睑随着渐渐平稳的呼吸越发柔和。
“那些男生呢?”
“喏。”刘老师向另一边点头,几个比我们矮不了多少的生面孔,正在远处的围墙下有说有笑。他们穿着黑色的外套,紧身裤和破洞的牛仔裤,手揣在裤兜里,时不时伸出一只,比划着吸烟的动作。
“具体是哪个就不知道了。”
“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我问。
“这些是初三的几个渣滓。”她的语调轻蔑,“你们的暑期兴趣课只有六年级和初一的孩子能报名。”
她弹了弹烟灰,继续说:“他们就是来学校消遣的,明年就滚回去种田了。”
我们还不适应这突然的转变。教室里传来詹悯悦无奈地呼喊,吴泽富在毛玻璃上的影子随着他的怪叫摇摇晃晃。孩子们乱糟糟的笑声打断了周可馨的采访,她露出厌恶的表情,同吐着烟圈的刘老师一样。
11.
“啵。”
越来越多的孩子进来了,大会堂里越来越闹腾,我拿出手机,只见一张有些滑稽的照片:黄嘉豪的石膏腿半挂着,面前的物品架上放着记笔记的iPad,他向镜头比出V字,脸上是谜一样的笑。
“我的花书还留在宿舍。”
他发了一个《动手学深度学习》的淘宝链接,以及一个大眼哭泣emoji。
话筒刺耳的共鸣声响起,周可馨示意我站到右边。大讲台上放着我们架好的三层钢架合影台,从下往上依次站着面生的学校领导,学校老师,以及作为支教志愿者的我们,我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空木板发出砰砰的声音。
陈荣拿着讲稿,站在会堂的入口处。阶梯式的会堂从前往后坐满一半,孩子们正交头接耳闹个不停。我们昨天从中任命的几个纪律委员转来转去,声浪也无非是此起彼伏。
校长拍了拍话筒,试图用冗长而暧昧的语气词,让会场安静下来。接着就是些照本宣科的官话:感谢红十字会,感谢浙江大学校友会,感谢浙江大学支教协会,感谢来自浙江大学的,无私奉献的小老师们。我看向密密麻麻的孩子们。从左往右一个个辨认,试图算算这两周下来究竟记住了多少孩子的名字。
遗憾的是,我并没看见他们。
随着台下掌声响起,陈荣走到了讲台中间。他接过话筒,刻意地沉默,让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蔓延,直到安静地能听见外面的鸟叫,这招他在自己的课堂上用过许多次了。
陈荣演讲时,我的手机一直在裤兜里震个不停,很痒,但在这总让人心里不踏实的合影台上,我也不敢动。更何况,詹悯悦也站在我的旁边。学习,奋斗,爱,知识,民族,未来,这些熟悉到无意义的词语一一飘过。谈到离别时,几个女生流泪了。孩子里也有人顶着泪汪汪的眼睛,用胳膊擦起来。
我很想哭一下,因为在这样一个理论上的别离时刻,哭泣像一种义务。高中时发生过一个有趣的事:开学三周后,有两个相邻的班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需要调换一部分同学。换班当天,我这种脸都还没有认全的人就靠着走廊冰凉的瓷砖,看几对女生哭的死去活来,仿佛她的同座不是要换到隔壁,而是捐躯赴国难,从此隔阴阳。
而此刻,不得不说,从此一别,之后或许真就不再相见了。
在龙岗上课的第一天,我们给每个班都拉了一个QQ群,除开吴泽富这种闹腾精会在里面发土味表情包之外,几乎都是一片死寂。总不可能等我们离开了,孩子们又闹腾起来吧。
然而即使这样,我还是哭不出来。
“咔嚓。”我突然失重了,险些没站稳。
讲台上的木板微微陷了一块,合影台也歪了下去。
我像个猴子蹦了下来。校长赶忙招呼大家下台,我们劫后余生般地笑了,一起把钢架往后拖几步。会堂上的孩子们也笑了,刚渲染好的沉重和悲伤一扫而空。
“安静!安静!”校长声嘶力竭,没有话筒的加持,他的声音只能被闹哄哄的声浪淹没。
12.
两小时的跋涉之后,我们终于看见了江梦颖那孤独矗立在河边的家,四层高的小楼像冰与火之歌中险峻的鹰巢城,同堤上的砂土路用水泥板连着。我们胆战心惊地走过去:堂屋很小,就摆得下那张搭起的圆桌。靠墙是一套木制的旧收纳柜,柜面上摆着瓷关公像,墙上挂着财神画和九寨沟风景日历。西侧的门后面就是下楼的楼梯。我顺着楼梯看向下层:如同毛坯房般裸露着,农耕工具,旧零件,布袋和肥料杂七杂八地摆放着。窗外就是绿油油的河岸,脏兮兮的有机物连同绿藻,黏在下垂的渔网上。
“那个是什么?”詹悯悦顺着我的视线,指向一个蓝色的开口机器。
“玉米脱粒机。”我下意识地说,没想到换来了她赞许的目光。
进门时,江梦颖的爸爸还在往桌上的大瓷盘里倒瓜子。江梦颖完成把我们送到的任务后便消失了,江父说是去姑姑家玩了。周可馨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严肃地看向江父,仿佛是要开始审判嫌犯。
江父的普通话勉勉强强,对于我们的提问,总是迟疑许久,努力组织起的几个句子吐完后,又下意识地切回方言的语调。我们不知道如何开口,陈荣问了些收成如何之类的废话,江父结茧的手止不住地伸向装了香烟的裤兜,又屡次退了回来。最后还是多亏周可馨缜密的备案,重新把话题拽回江梦颖的身上。
“我当时很生气,还打了她的。”江父语气难得变得尖锐。
“您也知道,体罚不能解决问题,”周可馨义正言辞,“我们作为老师,就是来和您讨论如何解决江梦颖的教育问题的。”
“是,我没什么文化,”,他说这句话时,嘴撇地厉害,“我也不知道怎么解决。”
“您女儿很聪明。”陈荣说。
江父难得笑了笑,“唉,哪里聪明了?”
“我们都是这么觉得的!”周可馨强调,“您不相信我们吗?”她看了看我们其他人的脸,“而且,她之前成绩这么好,只是最近下降了。”
“她在浙江时,成绩也就中等啊。”
江父似乎没有从我们故作镇静的脸上找到答案,看向渐渐暗下来的窗外。
“我在温州上工的厂,今年关了,先把她接回老家读。之后的事情还没搞妥。”
“当然,她要是想读,我一定让她读。”他提高音量,却掩盖不了漠然。
“一定要!”詹悯悦打断般地插进来,她盯着他。而他只是不情愿地撇开目光,点了点头。
13.
我们离开江家时已经7点了,天空变成深蓝,大地一片漆黑,唯有一小片红霞在地平线上负隅顽抗。我们沿着河走,周可馨跟陈荣越聊越起劲,她准备把所有的家访记录整理成一个NGO报告,回校后参加浙江大学生创业比赛。不知为了什么喜事,烟花在远方闪烁,轨迹像一朵柔软的丁香,迟钝地开放,凋零。爆炸声过了许久才传入耳蜗,如同深水里破裂的泡泡。这片土地经历着一种错位的时间。在暮色消散之前,我打开手机摄像,努力地记录着这些朦胧的色块。
很快,手机便没电了,可没想到,其他人的手机几经折腾,电量也所剩无几。随着时间推移,霞光彻底褪去,而回去的路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用充电宝连上詹悯悦的手机,打开手电,照出脚下的泥路,光柱扫过两边高耸的玉米。此刻,世界像一个正在缓缓关闭的盒子。充电宝用完后,我们就得直面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了,而有人烟的桥头还在很远的地方。
动物的嚎叫从黑暗中传来,分不清是野狗还是狼。
看着充电包的电量也开始告急,周可馨想打电话求助,而这台手机上却没有存刘老师的号码。
这种担忧扫空了田园牧歌式的风光和家访给她带来的满足和喜悦,氛围变得有些紧张。我们已经看不清手机手电照射范围之外的路面。为了防止走丢或者失足踩空,我们牵起了彼此的手。詹悯悦抓住我的手,这让我更加难堪,忧虑同窃喜古怪地混在一起。
“给黄嘉豪发消息吧。”陈荣说,“让他帮我们联系。”
詹悯悦点点头,她关了手电,一阵气泡声后,却迟迟没有回复。
天彻底黑了,手机电量已经不足以打开导航地图,我们沿着记忆向前,脚下的泥印和车辙仿佛成了殷商占卜的皲裂。我们好像走了很久,仍然没有找到来路途径的桥头,原本逐渐变大的水汽轰鸣也开始模糊,只有夏夜的鸣蝉越发响亮,从四面八方齐奏起单调的曲子。搭配着动物疯狂的长啸,仿佛某种对外人的诅咒。
终于,手机的光柱开始闪烁,忽起忽落的夏风拉奏千万片玉米叶,闻者里外都凉了个透。
待到最后的灯光熄灭,束手无策的我们看着静谧的群星,只能抓紧彼此的手。我们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靠近彼此,一步一步前进,不断地说话,讨论行进的方向。
“继续往前走吧。”陈荣说,“没有走错!”
我觉得走错了,因为听不见水坝的轰鸣声了。
“往回吧,”我说,“回到江梦颖家,请她父亲带路,多花一个小时而已。”
黑暗中,我们都被拽住了,周可馨在一片不安中说道:
“我们就在这里等,可以吗?”
她不敢往前了,声音中的颤抖无法掩盖。但对于我的建议,她也犹豫不定。往前与往后,无论哪个方向,她都拿不出勇气了。
我希望听见詹悯悦的看法,而她在黑暗里一言不发。我只感觉到捏住我手的力气越来越大,指甲陷入肉里隐隐作痛。
突然,我的心里燃起一种冲动:我想安慰她,让她别怕,告诉她“没有事的,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会保护你。”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告白,但我很快明白了:即使这是,这也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最恶心的告白。
手部的疼痛越来越强烈,一种绝望重重地压向我。我的眼泪蠢蠢欲动,这绝望超越了一切黑暗,超越了这场闹剧般的支教之旅。我竟是如此地痛恨自己。
“老师。”
一声稚嫩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扭过头去,漆黑的前路亮起天堂般的白光。我用胳膊挡住几乎瞎掉的双目,待到瞳孔适应,风也停住了,两个身影从光明里慢慢靠近。左边的男孩右手扶着打开前灯的电动车,拘谨而困惑地望向我们。詹悯悦惊讶地叫出声来,她认出了吴泽富。吴泽富只是低下头,他试图收紧自己的左臂,却没能甩另一只手。
在周可馨地惊讶中,仍旧紧紧地攥住那只手的江梦颖打开了手电,递了过来。害羞,困惑,厌烦,无奈,她扭开自己万花筒般的黑眼睛,望向寂静而黑暗的玉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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