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
一周下来,除了知道能叫李哥外,对这个新转学生,全寝七人还是一无所知。白天,李哥在教室倒头就睡,晚上回到寝室,他一言不发,脱下红校服,露出微微隆起的肱三头肌和三角肌,七个瘦猴下意识躲到两边,任由匀称的李哥穿过狭窄的寝室,走到阳台。阳台顶晾着滴水的衣服,带喷头的厕所嵌在左侧。嘈杂的水声中,李哥赤裸着矗立,直到微热的蒸汽从旧隔板下腾起。只有这时,李哥才会如石像鬼般复活,发出克里斯蒂亚诺.C.罗纳尔多进球庆祝时的标志性声音:“Siuuuuu!”。
直到有一天,回到寝室的李哥听见,C罗的名字,他看见几个人正拿着最新一期的《体坛天下》,封面正是穿着尤文队衣的C罗,已经32岁克里斯蒂亚诺.C.罗纳尔多在转会尤文图斯后的第一年里,就靠着年度40球拿下了意甲金靴。李哥当即停在原地,眼角颤动,死死地盯着拿书的室友,僵硬地伸手,孩子般紧张地问:
“同学,你好,请问,我能一起看吗?”
每月的5号曾对李哥而言非常特殊,那天的他走出祁县第二初级中学大门后不会马上回家,而是挤进塞满家长的兰兰租书屋,绕开堆积如山的辅导资料,取下最新一期的《体坛天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体坛天下没了最外层的透明塑料包装(王哥后来说是因为国家的限塑令),李哥只要翻开第三页,就能看见C罗在西甲的最新数据。当年西甲还没有下午场,而能不能看到凌晨的皇马的比赛全凭中央五台体育频道心情。李哥妈曾在凌晨四点被卧室门缝透出的绿光照醒,穿着睡衣的她拿上剪刀悄悄走入客厅,电视屏幕的荧光照出沙发上李哥抖擞的寸头。罗哥持球刚刚杀入禁区,李哥只感觉沙发陷了进去,肩膀被李哥妈搂住,两人一动不动看完了上半场。
李哥妈问李哥,为什么要大半夜看球,白天自己踢不好吗?李哥说初三体育课被英语老师占了。李哥妈说那没办法,你以后上了祁县高级中学更惨,他们一个月只放一天假。如果你好好学习,去巴市第一高级中学,就有时间踢球了,大城市的学校教育资源多,不靠刷题战术,每周放一天半。当一年后的巴市第一高级中学新同学们问李哥,暑假干了啥时,李哥骄傲地谈起那两个月里干的唯三件事:踢球,上网,下馆子,而其中最重要的是踢球。入校没多久,李哥已经把班上只会做题的瘦猴中唯独精壮的几个汉子拉到了一起,除开梦幻般的周末,他们放着下午6:00到6:30不吃饭,在人工草皮操场的1/4小半场踢几个来回,然后欢声笑语去校内超市买两袋麦丽素,晚自习偷偷嚼。很快,李哥遭遇了自己美好生活的首要敌人:英语老师,班主任马静,因为马静是所有老师里唯一一个在晚自习讲正课的。
马静四十五,作为女老师而言是最坏的年纪。她披着紫色肩纱,挺着怀孕般的大肚子,讲课时不拘泥于讲台方寸地,热衷于机械般地在课桌间狭窄的过道里巡逻(王哥后来曾研究过马静的随机游走(Random Walk)问题),点人回答问题。一双高跟鞋每秒敲击水泥地板一次,每节课都是一种煎熬。平时一边补各科作业一边嚼麦丽素的李哥只能趁着马静转身,杂耍般地把麦丽素丢到口中,一边等待巧克力糖衣融化,干涩的奶核坍塌,一边祈求自习课早点结束。
不幸的是,到了下学期。林荫大道上的马静终于听出了那克里斯蒂亚诺.C.罗纳尔多标志性的嘶吼声原来是自己班的学生发出的。她挺着大肚子踩着高跟鞋进了小禁区,对着汗流浃背的李哥七八人一顿臭骂,说你们马上就要高二了还没点警觉性吗?是不是觉得身上这几斤肉很好看?这么喜欢踢足球怎么不去体校上学呢?特别是你李光艳,你爸妈背着蛇皮袋子把你送到我们巴市第一高级中学来读书就是供你踢球的吗?
意犹未尽的好日子从那以后结束了,倒不是李哥羞愧了,而是无论李哥怎么求他的好朋友,他们都会说“快要高二了要紧张起来了不能再浪费青春了。”技穷的李哥只能去踢别的班的野球。有一次,李哥在教室里把胳膊比他粗的中后卫从座位里拽出来,因为他对李哥说有一份不存在的作业没写完,没空。李哥把饭卡摔炮般啪唧砸到桌面上,把他按在桌上咆哮:“你可以拒绝我!你可以说你怕马静!但你不可以侮辱我的智商!”
从那以后,球场上,李哥的怒吼日渐稀少,踢边锋的学长问他有什么烦心事,有的话上上网就好了,学长传授了他一条一脉相承的翻墙密道。从此,李哥不再踢球。晚上10:30住宿生点名后,宿管查寝完毕,李哥便翻窗离开宿舍楼,顺着那条秘道溜出学校,就能到最近的新潮网吧包夜。第二天早上6点半前跟着上学大部队进校门,赶上住宿生的早跑操的话,就天知地知,万事大吉。
然而第一天包夜时,李哥就被王哥认了出来。
初升高的暑假最后的几周,所有新生都要去参加巴士第一高级中学组织的衔接班,白天学习数理化,晚上各回各家。像李哥这种乡下远道而来的就提前入住学校宿舍,和几周后又要泥牛入海的临时室友体验即将伴随自己整整三年的校园住宿生活。王哥正是那个夏天李哥走进新寝室看到的第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的李哥推开绿不拉几的宿舍门,窗户没关,空调正呼呼的转,王哥掀开白衬衫,露出大肚腩,躺在下铺,举着一本《体坛天下》,研究詹姆斯那张照片里穿的鞋是什么牌子。看到封面的C罗照片,李哥手痒难耐,像个小女生一样抓了抓王哥的手表表带,用普通话问:
“同学,你好,请问,这本《体坛天下》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老乡是吧,”王哥还没正眼瞧过来,就用方言说到,“怎么称呼?”
“李光艳。”
“李哥好!”王哥把书塞到李哥心窝里,“饿了吗?妈的等会一起吃个饭。”
网吧相见,已是半年之后。李哥这才知道,王哥被分到了三班,自己在二十三班,难怪两人身处一校却从未相逢。到了高二,全校重新分班,王哥和李哥被分到一个尖子班,这下好了。李哥已然戒不掉网瘾,而王哥吃不惯学校食堂,每餐必出校下馆子。他俩都一样,一天不呼吸校外空气就打不起精神,全天算上自习12节课节节只想睡。所以中午,李哥陪王哥出去吃饭,晚上王哥则陪李哥走密道上网。
王哥第一次带李哥溜出学校吃的是校门口的麻辣烫。小店四壁贴满动漫海报,左边一面大书架,放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黄冈密卷》,《点题王》,五年前的老版本,最下面一排BL小说与漫画。老板娘说这是她的二次元女儿高中的书。女儿那时不乖,天天上课画漫画,班主任找老板娘好几次,老板娘气的给她把素描笔一套全丢灶里了,最后才考了个一本。我女儿可聪明了,老板娘说,你看她大学发奋图强,就能考去北京哪个985学校的硕士,学校一个月给她发好几千补贴,不用家里出钱。
老板娘给李哥王哥端面,说你们比我女儿厉害,你们前途光明,你们是哪个县的,哦!你们是老乡啊,你们那个祁县我去过,我二舅在哪条街上卖空调,是吧是吧!李哥没听这些,他正在看王哥买的《体坛天下》,那时候罗哥刚刚转会尤文,他认定皇马必将为放走你球最伟大的球员抱憾终身;王哥盯着手里新换的iPhone4s,漫不经心地问李哥认不认识孙哥,就是买了个骚红色的阿迪的那个,李哥放下书,木讷地点头说认识,王哥说他淘宝买的Prada跟一个叫什么Kanzy的rapper联名的衬衫昨天到了,雕牌洗衣粉一搓签名直接没了。
你不觉得这很抽象吗?覆在海贼王手机壳后的王哥手指戳来戳去从来没停。马哥你知道吗?就是韭县来的那个小胖墩,一直不怎么说话那个,他昨天看我们回寝室,偷偷跟我说让我少在外面吃,他说年级主任孙剑波昨天国旗下讲话强调不要在学校外面吃饭,说学校外面又贵,又不如学校里面干净。
你知道吗他昨天跟我说的时候表情非常严肃,王哥费解地看着李哥,说我实在想不通他找我时究竟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李哥说我擦我不清楚。
我在食堂吃饭拉了一回肚子,王哥说,从此再也不敢了。
哦,李哥懒得回答。他看王哥的手速,刚刚估计按完一篇作文了。而他光顾着听,面快憨了。
看什么看?从骷髅头后划出王哥半张脸,说你爹正在用QQ联系人来打你这个不孝子。
李哥说我刚看走过一个人以为是马静。上了高二最糟糕的事莫过于马静还是他班主任,她上周在这家店把自己班上两个学生拽着耳朵拖出去,留下冒着热气的酸辣粉,脊背发凉的其他班学生,和一脸尬笑的老板娘。
你不会怕马静吧,王哥冷笑,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傲慢,但又城府颇深,底气十足,他放下手机,用飘忽不定的目光打量李哥,说你知不知道我们上两届有个学长喜欢打老师?李哥说不知道。
王哥说那人爹是教育局的领导,学校里的老师都不敢得罪他,他就打老师,扇耳光,走廊上看到一个就扇一个,最后把学校每个老师都扇了一遍,人称耳光王子。李哥说马静也扇了吗?王哥说废话。李哥又问田伯的也能扇?田伯是他们班的语文老师,五十多岁,特级教师,头发花白,戴金丝细框眼镜穿棕色大衣,在这个鼻音边音不分之地,一口普通话跟配《动物世界》的赵忠祥一样,上课恍若开坛论道。李哥有次做梦,梦见在网吧上厕所,厕所墙上贴着玛丽莲梦露的捂裙照,照片下方有个洞,钻进去后看见前方有白光,隐隐传来鸣哨声,他越往前走,声音越来越大,待走到尽头,只见大片的樱树林掩映着一座粉色的足球场,他快步跑去,却一个跟头栽倒,惊醒的李哥只看见班上所有人都泪汪汪地望着讲台上的田伯,而田伯则深情地凝望着自己,他沧桑地念出“…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待到李哥回神,才发现脸颊的热泪已凉。他想不出来这样一个人被扇耳光的样子和反应。
王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表情,回去掰手机了。王哥说,马静每次中午回家吃饭,所以12:30才过来,那两个傻逼是自己出来太晚了活该,现在这个点你不如说看见剑波了
察觉李哥半晌没反应,王哥把手机揣进了胸口的口袋里,悠哉地转过身来说:
“剑波老师中午好,我请你吃麻辣烫。”
“王家正,你怎么又在外面吃?”人流里的孙剑波穿一件白色polo衫,袖子撸刀胳膊,下摆扎到闪闪发亮的皮带里,像跟电线杆杵在人行道上。孙剑波声音又尖又细又快,李哥不敢和他对视,他斜拧的眼神写满了威胁。
“剑波老师,怎么就是又了?”王哥一边说一边把李哥的憨面端过来致意。“我们出来改善伙食。您尝尝。”
“嗯,想拉肚子着急。”孙剑波声音更大了,充满了嫌弃,“吃完快滚,不要以为你有个爹我就不敢打你的人!”
说完,剑波完全不解气,他看向李哥,仿佛同一具将死之人告别:
“你继续跟他玩,完蛋的是你。”
虽然王哥让李哥别往心里去,但看着麻辣烫里的红油和辣椒片,李哥不能自拔,他想起这话不是第一次听。暑假在祁县的最后一天,他和老朋友们在初中操场上从中午踢到太阳西斜,夕阳下的每个人都是晚霞般的剪影。去巴市的车票是明天早上六点,之后再见面就是过年了。他第一眼还以为这个气喘吁吁跑到小禁区里的影子是他们的后卫,正准备拍拍手说明年再教你站位时,那人影一把拽住他的耳朵,李哥这才听清来自李哥妈的叫骂:你是不是不准备上学了?明天就要走了文具盒还是空的是不是明天去农贸菜市场里买菜的?李光艳你怎么这么搞不清轻重缓急呢?我没让你踢吗?你马上就要上高中了!我让你读巴市第一高级中学,你要是就这个态度早知道就留县里算了啊!
还有你们这些人。李哥妈把那些夕阳的黑影点了一遍,对李哥说:
到时候你天天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完蛋的是你。
这样的生活是否要继续?李哥并非没有想过,但他太困了,早晨仿佛一场梦。马静钟摆般来回踱步的模样和他初中的老师们重叠在一起,他努力睁眼,看到许许多多戴着紫色丝质披肩的中年妇女重叠的身形,她们一起翻书,一起拿粉笔,一起把没写完的笔头丢进粉笔盒;她们一起扫视教室,用一种层出迭见的声线提问,并在路过黑眼圈的他时发出摇铃般的冷笑,嘲弄他同困意挣扎的丑态。他有些生气,突然警报响起,地震发生了,马静招呼同学们冷静,我们快点把《点题王》第四单元的完形填空写完,谁先写完谁先下楼去操场避难。看到每个同学都开始动笔,李哥慌忙地在抽屉里翻找自己的《点题王》,却摸出来一个脏兮兮的足球。他不断地把球丢开,然后再摸到下一个,教室里迅速只剩下他一个人。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天空此刻已经霞光万丈,踢球的初中同学正拉着他的手,问他明明不在越位位置上为什么不冲刺?是不是做梦了?他刚想回答,朋友却放开手,任由他摔向操场中的地裂。
他从失重感中惊醒,王哥正坐在他桌上,一边掰手机一边问,你没事吧。
怅然若失的李哥伸起懒腰。
我听你同桌说你睡觉被马静骂了,王哥说。
是吗?李哥看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光照亮垂下的爬山虎,远方传来零碎的欢笑声。
他们都吃完午饭了吧,出去来不及了,李哥说。
我去买个面包,晚上你陪我打英雄联盟补偿下,王哥滑下来,桌子险些被掀翻。他刚准备走,却被李哥抓住手臂,李哥站起来按住王哥肩膀,炯炯有神地大吼:
“好!”
在高二的新同学看来,李哥是一种仅在晚自习活动的生物。晚自习开始后,同桌胡金明会拍打李哥肩膀,李哥睁开睡眼,看见一个小本本摆在自己桌上,那是胡金明记作业的记事本。李哥先自己写,不会了麻溜地翻课本现学,没学会就变成陀螺问周围团转:为什么质粒不算细胞器?凭什么这题的这个小木块不需要考虑摩擦?胡金明是年级第三,他说如果考虑了摩擦力那么四个选项全是错的,你不能说题目错了,所以不需要考虑。就这样东扯西扯,差不多就要放学了,剩下的抄一下完事。
晚自习课间,李哥会跟着王哥到走廊上吹风。这里学生多,除了他们这种来乘凉扯淡的,就是抓着卷子找代课老师问题目的。田伯今天在隔壁班,旁边听他讲话的一排女生笑得擦都擦不掉。夏夜热,蚊虫多,没手机的王哥和正清醒的李哥靠着凉瓷砖,面对低矮的夜空,讨论风传的“《百家讲坛》曾邀请田伯被田伯拒绝”这事是真是假,聊到无聊后,两人开始找乐子。换班的老师抱着教案穿过,他们就像仪仗兵般行礼:给田伯鞠个躬,大声叫田老师好,田伯点头摆手,跟免礼似的。遇到孙剑波就嬉皮笑脸地叫剑波好,剑波会看看声浪里有没有作为年级主任的他认定能冲顶级大学的苗子,要是没有就装酷,表情严肃一言不发甚至还加快脚步,仿佛家里出了急事。马静是最无聊的,喊老师好的阵容也稀稀落落,她也不多看这群闲散人员一眼,心情不好时还学着少女腔要挟:
“都站外面干什么呢,是作业不够多吗?”
愤愤不平地回教室时,李哥和王哥会嘟哝一句傻逼。上个月一学生嘟哝被马静听见了,她二话不说扇了人一嘴巴,过了几秒,鼻血爬了出来。
就算偷骂傻逼存在风险,王哥也还是坚持这项行为艺术。今晚来的是剑波,王哥先跟他打招呼,叫剑波老师辛苦了,剑波领会了王哥的善意,卸下防备,露出那种一般只在面对好苗子时才会浮现的特殊笑容。等他走过去,王哥在背后高喊“傻逼!”剑波转身,扬起教案就要打来,王哥立马右手抱头左手摆手叫:“剑波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孙剑波僵在那里,还未褪去的笑容与刚诞生的愤怒拧在一起,像被岩浆侵入过的地层。他用教案指向弯腰的王哥,警告他下次不要开这种幼稚的玩笑。李哥起初觉得孙剑波误解了王哥,他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觉得你傻逼。但后来他意识到,剑波或许也知道,但有时候假装不知道比撕破脸更不痛苦,特别是接受这种无法报复的答案。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马上就要晚上十点,放学了。
醒来的李哥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在网吧里,青色的桌布让他还以为自己身处伯纳乌球场。四周漂浮着轻微的雾气,空气里并没有烟味。他拧了拧自己冒油的鼻子,手指上有股可乐干涸的糖浆味。看到边上熟睡的王哥,他敲了敲王哥的耳机。
“滚啊!”王哥挥手打落了桌面的雷蛇鼠标,李哥惊慌地接住。
李哥一怒之下掐了王哥胳膊,王哥抡起拳头就砸过来,却看到李哥举着手机,屏幕上写着六点三十。
“迟到了!”李哥摇王哥,王哥脸红彤彤的,眼角还有泪痕。
两人捡起外套,推开网吧沉重的玻璃门,门外大雾弥漫,穿着红白色校服的学生们沉默地前行。他们在缓慢的人流中奋力穿行。仿佛在兵马俑的墓道里穿行。已经来不及了,早跑操四十就开始了,马静只要一点名他们就完蛋了。
踏入校门的瞬间,李哥突然怔在原地,他没听见跑操的口号声。
“雾太大,取消了!”李哥恍然大悟。
“妈逼的吓死老子了!”王哥踢了李哥一脚,“今天我的问题,我闹钟没响。”
“没事儿,”李哥说,“反正这次你请了。”
劫后余生的二人在林荫大道上狂笑不止,雾里看去像两个断了弦的皮影儿,瘫在地上,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拧起来。王哥指了指前面,一个熟悉地身影笔直地在雾中穿行,白衬衫扎进西装裤,右手抱着教案。
两人心领神会,小跑过去。
“剑波傻逼!”王哥捏紧嗓子大叫,呲啦啦地声音在雾中回荡。
“傻逼!”李哥不敢喊他的名字,却紧张地漏了自己的原声,他心里一咯噔,跑得更快了。抢点到达教学楼台阶的李哥喘着气,回头看过去,白衬衫从雾里从容地走出来,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白衬衫上逐渐显现出田伯疑惑的脸,李哥跟身后的王哥面面相觑。一回头,李哥看到台阶上一双对着他的皮鞋尖,抬头看去,真正的孙剑波正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一丝谈判的余地。
其实并不是为了装酷,孙剑波之所以把教案丢卓上,对李哥说“说说吧。”只是因为他困得不行,昨天他刚从吉市回来,讨论今年年底几个地级市高中的十校联考事宜,今天凌晨才到家,洗个澡就赶来学校了。看见孙剑波一言不发的离开后,李哥度过了一个相当忐忑不安的早晨,而此时,孙剑波一直在办公室睡觉。
“说什么?”李哥问。
孙剑波不说话,他默默翻找手机通讯录,丢到李哥面前,上面是李哥妈的电话号码。令孙哥生气的是,看见电话号码的李哥一脸困意,还没睡好的孙剑波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一脚踹过去,李哥抬起头打嗝般地说:“孙老师我错了。”
“怎么错了?”,孙剑波从教案中抽出文件,上面是具体的考试时间安排,上次八校联考,巴市第一高级中学拿下了前五十名中的十二个,如果高考也是这个成绩,那这一届将是近五年来的最好的一届,而他作为年级主任,前前后后付出的心血也就值了。
“我不应该骂你傻逼。”李光艳说。
孙剑波一脚踹过来,对扶着桌子没有倒下的李光艳吼道:“这是你骂不骂的问题吗!?”办公室里笑出声的老师们抿着嘴。他真的想不到自己怎么会招进来这种学生。两年前他走遍了巴市周围十个县区,在祁县挖走了中考前十名中的八个,这八个里现在有两个没出过年级前十。招学生跟抽奖一样,他早就习惯了,就算你把每个县的第一名都挖来,高中三年里,总会出现各种事情。有的人就像一节没油的火车,突然就停在那里了,无论几个班主任怎么开小灶都拽不动,卡在那里了;还有的人突然就被你忘记了,晚自习来问你问题时你突然想起来这小孩怎么这么脸熟?怎么还在问这么简单的问题?。按道理说,小地方来的应该都胆子小,像李光艳这种能蹬鼻子上脸的他是第一次见,再不管管还得了?。
“你昨天在不在寝室?”孙剑波问。
“在。”李哥说,昨天王哥先翻下楼,用手机手电照出泥地,他激动地踩在石棉瓦上,心跳盖住了细碎的破裂声。
啪,教案不知道何时又捏在孙剑波的手上,李哥只觉得一边脸热辣辣的,反射着冷冽月光的欧式栏杆变成了冒着热气的保温杯。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跑出去上网了吗你在,在,在,在,在。”
李哥一点也不惊讶,即使王哥今早跟他信誓旦旦保证了多少次说孙剑波色厉内荏不敢对你怎么样,但他打心底里知道这些事情必将发生。所以当下午孙剑波敲打教室的铁门让他出来时,他放松极了,以至于久违的困意再次降临。办公室里,电话声,交谈声,叹息声交错在一起,李哥再一次摇摇晃晃起来,有一个好的睡眠还是太重要了,不然会错过很多事情,比如之前踢边锋的学长告诉我要教我马赛回旋,我一直推说最近没空,等到第二年开学时才知道他已经毕业了。我上次踢球是什么时候?不对啊我昨天在跟王哥打英雄联盟呢,王哥上分如喝水昨天连跪他都不好意思带我玩了,为了证明是对有问题王哥上YY语音找个小代和我们一起打结果小代收了帐坑了,王哥问他是不是真王者水平结果对面张口大骂骂完就跑了还放话他人傻钱多有种线下来河南省安阳上海路幸福小区104真人快打。王哥气得联系人帮他去线下真实…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拉你一起上网的人的名字供出来。”孙剑波说,“供出来,我们君子一言,既往不咎。”
看着沉默的李哥,剑波把手伸到桌子上靠过来,语气柔下来:“你爸爸妈妈工作也很辛苦吧,马静老师之前不是说你妈背着袋子陪你来的吗?”
“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学生,但是你为什么要上网呢?天天翻出去,就这么想玩游戏吗?这么想玩让你妈把你接回祁县玩一个月玩好了再回来怎么样?”
“我相信你是被人带坏的,你把那个人的名字供出来,然后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翻的,我们一起改过自新,重头再来,怎么样。”
“。。。”
“你他妈说话啊你哑巴了!”
孙剑波忍受不了这场单簧了,骂了起来。
“我想要快乐。”
“什么?”孙剑波眯起眼睛,把耳朵蹭过来。
“我 想 要 快 乐。”李哥字正腔圆,一字一句地说。
他听见很多人在笑,老师在笑,王哥在笑,他的朋友在夕阳下的球场上笑,他妈也在笑。
孙剑波也笑了,摇摇头说:“既然是这样,那就怪不得我了。”
“你走吧。”,他对李哥摆摆手,又补充道:“你不会真的以为和你一起上网的是谁吧。”
李哥早已走出了办公室,顺手关了门,睡在了走廊的长椅上。
李哥说,你觉得孙剑波是一个什么人?
晚上的林荫大道全是学生,远方的校门口被家长围得水泄不通,脚下的枫叶噼啪作响。操场上只有跑圈的体育生们,衣服上印着“祁县高级中学校队”的字样,去年巴市中学生运动会,祁县高级中学拿下了田径组所有金牌。体育生中领头的一人有着夸张至极的倒三角身材。
要是踢球当站桩中锋几乎是无敌,李哥想。
王哥说他就一怂货,只能在学生面前装逼,没了手机的王哥相当不自在,两人跟着人流漫步。
李哥又问那马静呢?
王哥说哎我操你别提这个逼了,这个更恶心。
李哥笑着说,你是不是后来上网被她发现了,才也被开除转校的。
王哥跟看傻子一样看着李哥,迟疑片刻后,说不是你怎么会觉得我是栽她手上了?你爹我是实在不愿意谈论她的弱智事迹了。你记不记得那天中午,就是你被孙剑波抓的那天,你说你心情不好,我们就在学校食堂吃饭,吃完后我他妈肚子就开始翻江倒海。你被剑波提走后,马静搞得像是她的功劳一样,课也不上了,就在哪一个劲地吹什么自己明察秋毫,早就看出来你李光艳从踏进学校的第一天起就没离开过网吧,说你们不要小瞧我们这些老师的水平,我们挣钱不多但我们看人准,你们屁股一挪我就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谁觉得可以把我们当傻子骗谁就等着遭殃吧。
我他妈,王哥不情愿地说,我只想请假去上厕所但又不好意思举手打断她的黑屁。最后实在扛不住了,我就趴在桌子上笑。
马静就问我笑什么,我说,我说你李光艳是下学期才开始上网的。
李哥也笑了,王哥伸出双臂,像一只大鹏。
然后你知道吗?那个马静,她就跟疯了一样,她让我去教室外面等她,然后她就在走廊那骂我,说什么为什么不给她脸,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牛逼,就反正什么难听骂什么,声音大的离谱,隔壁班老师课也不上了,出来看她骂人。我当时反胃的厉害,实在忍不住了,就吐了。
吐了?
吐她衣服上了,王哥说,他故意清嗓子,模拟呕吐声。
李哥好!李哥好!李哥健康!
正前方,李哥的室友们逆流而上,纷纷向李哥敬礼,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刚买的《体坛天下》。李哥笑着跟他们拍手。
王哥说你可以啊这么快就混熟了,今天我请你吧,我有个亲戚在这刚毕业,告诉我学校后门院墙有个地方也可以翻,这么久没见面爽一把。
李哥听见身后传来“Siuuuuuuu”的声响,回头望去,室友们早已消失在人流之中。李哥看向王哥,他抓住王哥的手,跟个老奶奶一样摩挲起来。
怎么,性取向变了?去还是不去一句话,王哥捉摸不透地望着李哥,李哥腼腆地笑了,擦都擦不掉,这让王哥对自己的第一个问题有了更肯定的回答。
不了, 李哥说。
为什么,王哥问。
见到你我今天已经很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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