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那陣時不知道的滋味】草莓謊言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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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令人作嘔,但若然是草莓味的,甜蜜既精緻,那便另當別論。我與母親總是最晚離開餐桌的,各自為食。母親惜食,留守最後清掃剩菜,我貪吃,晚餐總要有個飯後果作結。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澪

謊言令人作嘔,但若然是草莓味的,甜蜜既精緻,那便另當別論。

我與母親總是最晚離開餐桌的,各自為食。母親惜食,留守最後清掃剩菜,我貪吃,晚餐總要有個飯後果作結。

飯後閒聊,母親提到要孝敬外公外婆:「你外公對我極好,我現在有能力當然要孝敬他,往過你爸久久才給我一次錢,有時幾百塊要熬整個月,沒你外公補貼,咱都得餓死⋯⋯」母親以家鄉話說著,她說到後來有點感傷。

然,我對此卻是無甚記憶,拿起澄黃軟柿,揭去柿蒂,沒趣地聽母親訴苦,思緒逐漸飄移⋯⋯

還好吧?父親以往不是開了間小型製衣廠,印象中也沒缺我衣物、吃食,想要的大多能得到,記得我還曾吃上草莓呢。

要知道在我童年時,草莓屬矜貴水果。在我小學年代,一盒草莓足夠買一大袋蘋果了。後來才知道,因著對生長環境有一定要求,果農種植草莓時須細緻把控溫度與環境,且運輸不易,少許碰撞便會導致果皮受損、果肉腐爛,整顆都要不得,損耗大。故此,草莓價格才會如此高昂。

大抵是抱著要父母補償空巢孩子的想法,兒時的我,向着父母,常有小脾氣。腦海中,存有不少我因著吃食,生母親的悶氣,獨自抱臂前行的畫面。

小時候,母親能在香港停留的日子不多,把我交託在外婆家。我以為,自己是被放逐至野地生長的刺波(閩南語:草莓,又指野草莓。),竭力地抓緊故土,汲取泥土的愛。

雖說腦中有不少為吃食哭鬧的畫面,我卻不記得那時我是多渴望吃到草莓,又是怎樣向母親索討草莓的,我想大概又是一番哭鬧。不像現在,輕易地便吃到喜愛的時令水果。我將軟柿分作兩半,避開澀口的柿皮,咬下甘甜果肉與爽脆軟心,享受軟脆口感。

只記得,那是一個稀疏平常的晚上,不是生日、不是節日、不是奪了甚麼佳績,就只是普通的平日晚上。

只記得,吃罷晚飯,母親隱密地喚我到禁地——廚房。在黑色石英石的流理台上,倏然多了一抹亮色,鮮艷的紅,點亮畫面,點亮眼睛。

母親示意我不要聲張,邊打開晶透寶盒拿出珍稀紅寶石,邊叮嚀我要珍惜。她說:「阮佇糞埽房抾矣,你慢慢食,下擺著無了。挃安靜食,毋通予阿公阿嫲知。」(譯:我在垃圾房撿的,你慢慢吃,下次就沒有了。要安靜吃,別讓外公外婆知道。)母親洗淨草莓,拔去綠萼,把草莓放至我手心,草莓在小小的手上,不大不小,但我還是分了十數口吃。從香味最濃、最紅的尾端,開始吃,一口又一口,絲毫不浪費,最後吃到微微泛黃白的頂部。

我以為,草莓就是這麼香甜的。

「欸,莫容想。」(譯:勿痴心著迷。)母親喝止著我想舔去滑落至腕間柿汁的動作。母親十分愛乾淨。她寧願匆忙出門,也堅持每朝整理家居環境。食物要是掉在桌上,母親是不讓我們夾回碗裏的,她說:「桌上多骯髒,有細菌的。」可是,母親,你一天要抹好幾次桌子的。

嗯?愛乾淨?人的觀念變化會如此迥然不同嗎?母親真的不嫌髒亂撿草莓嗎、垃圾房真的會有人棄掉沒霉爛的草莓嗎?

我看著母親,怎麼都想像不出她翻找垃圾房的樣子,她是多麼地愛乾淨啊。疑問湧上喉間,正欲衝口而出。然,看著母親挾菜的手,忽然,便嚥下了。

指甲因工作不斷沾水磨蝕,角質增生變黃,拇指尤是,即使塗抹再多的護手霜也回復不了昔日的柔軟。這粗糙、有著厚繭的手與過往印象中農夫的手重合起來,腦海驟然便幻想出母親於溫室種植草莓的模樣。我想,她一定是傾盡當下的所有,才能在荒蕪之地生出嬌嫩草莓,小心翼翼地呵護,照料長大。

原來,草莓之所以香甜,是母親替我汲去草莓酸味、擋下生活苦澀,使我得以大快朵頤、盡情享受。這份香甜,越發深思,越發珍貴。想到母親大可將孩童哭鬧置之不理,或是以理說之,坦言家中窘境,輕輕一句「買不起」便可重壓在孩子心中,將孩子的索求悉數堵回喉間,換來耳根清淨,也免卻為難苦思。

思及於此,這謊言如同嬌皮的草莓、軟柿,叫人捨不得戳破,值得我好好保存起來,終生回味這無可比擬的甘美。從魚頭到草莓,謊言獨愛著每一位母親。草莓的酸澀倏然於十多年後浮現,回憶中的草莓甜味減弱,卻又顯得滋味雋永,格外耐吃、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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