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魚鱗般的雲絮,散灑在初秋乾淨的天空,一列鴿群拍翅繽紛地飛過屋頂,一群麻雀飛落在雞籠附近跳行覓食。雞籠裡的雞群吃飽了,安閑地閉目休憩,有的單腳獨立,有的匍匐著將頭埋進翅裡。我和兩個妹妹蹲在埕院角落的水泥地上,握著瓦屑畫人像。紅色瓦屑的刻痕在水泥地上留下斑斕的線條,秋老虎張牙舞爪地趴在背上,妹妹焦黃的髮絲貼著汗濕的臉,我們興致盎然地畫著古代的宮廷美女。
「阿修,洗身軀喔……快啊,水要冷囉!」阿嬤扯著喉嚨叫我,直到我放下手邊的事。
「阿秀先去洗啦!去啦,妳先去洗,不然阿玉先洗。」我捺不住性子,大吼妹妹們先去洗。
「不行,男生要先洗,快去!你阿公早就洗好在等你,還不快去──」
阿公從浴間走出來,手裡拎著面盆,準備替我舀洗澡水。他試了下水溫,瞧瞧灶火,又添了幾根柴枝,責備我老是叫不動,水又冷了。我興沖沖蹲到灶前,從灶口望進去,那一簇簇幽深的火,像逐漸笑開來的一張臉。
「退開一點,不準玩火!」阿公總會事先知道我的企圖,真不好玩。可我還是抓起一把曬乾的甘蔗皮,迅捷地丟進灶肚裡。灶火呼地一口就把它們噬掉了大半,發出嗶嗶剝剝彷彿嘖嘖稱好的聲響。我開心站在一旁,熱切地瞧著它狼吞虎嚥的模樣。
阿公從灶頭舀出熱水,徐徐注入冷水直至適當的水溫。
先洗頭臉,再洗身。我洗得很快,因為「黃昏的祭典」一向是少不了我的。當我急匆匆地跑進客廳,阿嬤已經虔敬地舉著三炷香,向外拜天地,向內拜神明祖先。天的光線慢慢由刺眼轉成暈黃,像灶裡將滅的火焰,餘溫蘊藉,跳動著清寂的光暉。
我拉拉阿嬤的衣角,輕輕喊一聲:「阿嬤……」
她嗔笑地分給我一炷香,我對著埕院裡被染紅的黃昏行禮,再恭敬地轉身拜神明及祖先。我學著阿嬤的樣子閉起眼睛唸唸有詞,還不時瞇起眼睛偷偷斜覷她拜好了沒有。我很好奇,阿嬤怎麼有那麼多話對神明說呢?我低頭努力想,還有什麼說漏的話?好像昨天都說過了,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我轉頭望向門外,天暗得好快,紫灰的天際只存一抹淡橙,像廟口下了台的戲子,唇上沒拭乾淨的胭脂。
如果是夏夜,吃飽飯,看過歌仔戲,趁著門外月光如洗,星群雲列,我們小孩子爭相搬來板凳坐到大人腳旁,在埕院裡乘涼打蚊子,靜聽阿公阿嬤話家常,他們總說我「愛聽話鬚」。
不聽話鬚的時候,我喜歡張開雙臂在月色融融下不停旋轉自己,妹妹們也學我把自己轉得暈頭轉向,笑到無力。那時候,我總是把四圍大地蟲唧蛙鳴的聲音,想成是星星在對我耳語。
九點以前,阿公準時催我們上床睡覺。睡前,我跟在阿公腳後栓門。屋裡大大小小的門總共五個,客廳的門最大,我扳不動,只負責插釘子。釘子插在木栓上,防止有人從外頭挑開木栓。
有時我們要留一扇邊門給阿嬤,她會提一盞燈盒匆匆走出邊門。我最愛尾隨她,亦步亦趨走去埕尾。夜黑風緊,燈火明滅不定,我懷著冒險的心情,想像黑夜中可能發生的種種傳奇。阿嬤把燈盞繫在埕尾的絲瓜藤架下,長條鉛灰色的鑞皮半圍著一小隻紅燭,燭火前一小片透明玻璃隔間,玻璃可以上下抽取,以便放置蠟燭。一炷檀香插在鑞盒前端的縫隙間,隨風飄著焰星。
「阿嬤,這是做什麼用的?為什麼要放在這裡?」
阿嬤抓細了聲帶,呵斥我:「囝仔人有耳沒嘴,別在那裡亂說話!」
後來長大問過母親才知道,那是陰曆七月間給過路神鬼照路用的香燈,以保祐一家大小平安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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