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on Palace》:原地踏步的虛無之旅

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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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Moon Palace》(1989)讀了二十頁,我在咖啡店哭到不能自拔。主角 Marco Fogg 從第一人稱的視覺講述自己的故事,身為孤兒的他在唯一的親人也離世後陷入虛無消極的抑鬱情緒,從嗜書的文學青年變成險些病死街頭的流浪漢,後來在朋友支持下找到一份看護工作,冥冥之中揭開了自己的身世之謎。首二三十頁行文優美而不矯情,情節跌宕緊湊,恰到好處的哲思和幽默更使人欲罷不能。最精彩的是,長篇的心理描寫要是不能讓人共情,很容易變得無聊冗贅,作者 Paul Auster 卻精準掌握尺度,把 Marco 頹喪的心思寫得私密而真摯,譬如這一段:

I was in despair, and in the face of so much upheaval, I felt that drastic action of some sort was necessary. I wanted to spit on the world, to do the most outlandish thing possible. With all the fervor and idealism of a young man who had thought too much and read too many books, I decided that the thing I should do was nothing: my action would consist of a militant refusal to take any action at all. This was nihilism raised to the level of an aesthetic proposition. I would turn my life into a work of art, sacrificing myself to such exquisite paradoxes that every breath I took would teach me how to savour my own doom.

小說開首關於書的意象也很有意思,某些時候書在書呆子 Marco 眼中並非知識載體,而只是別具意義的物品(object)。在 Marco 母親離世後手把手撫養他長大的音樂人舅舅 Victor 在巡迴演出前把視若珍寶的上千本藏書悉數轉贈予他,他雖勉為其難收下,本來卻只把一箱箱的書拼湊成一件件家具,直到 Victor 意外過身後,他才麻木地把書開箱,一本本讀完再一本本賣給二手書店。慢慢地他的家也變得空蕩蕩了,沒有家具的家不再是家,失去親人的 Marco 也彷彿在傷痛中一點點消失:

The room was a machine that measured my condition: how much of me remained, how much of me was no longer there. I was both perpetrator and witness, both actor and audience in a theater of one. I could follow the progress of my own dismemberment. Piece by piece, I could watch myself disappear.

就如應了 Victor 贈書後說的那句 my kingdom has been disposed of,Marco 後來也把他本就不多的所有物漸漸賣光,到最後連住房都捨棄,流落街頭。在他人眼裡他不過是遭受打擊後自暴自棄,在他自己看來卻意外地像是在禪修苦行——當心靈隨身體逃離現實,逃離日常,當基本溫飽以外的一切都成為可有可無的身外之物,他發現自己的思緒開始漫無目的地飄忽,以顛倒奇異的角度理解世界與自己。譬如在他睡在中央公園那段時間,便有些對公共空間的有趣觀察:同樣是開放給公眾的空間,在街頭無所事事的是可疑的流浪漢,在公園遊手好閑的卻是悠哉的士紳;在公園裡哪怕他睡在長凳上,看起來大概跟其他享受午後陽光的「正常人」無異。而無論再落魄,Marco 還是不曾放下讀書人的尊嚴,所以比起街頭他更喜歡在公園晃蕩,有次被警察撞破他翻找垃圾桶覓食時,更脫口而出說自己是在做社會研究的大學生,憑藉滿腹詩書成功忽悠警察。

可惜的是,本書在第四章開始卻變得結構鬆散,生花妙筆也失了靈性,一開始的驚豔半路急轉直下,我雖耐著性子讀到最後,但結尾還是令人失望。從 Marco 被朋友救下,找到看護工作的情節開始,都在憶述暴躁惡劣的雇主 Effings 年輕時在猶他州冒險的人生故事,但內容不僅冗長無聊,而且意義不明。本以為 Effings 這個垂老角色的存在是為平行對照年輕的 Marco,畢竟他們經歷雖然不同,一路走來的精神狀態卻十分相似,但 Auster 並沒有圈點出任何對照的意義,彷彿單純在說自我放逐、孤獨、抑鬱、焦慮不過是每一代人的輪迴常態,然而後來故事比韓劇更戲劇化的發展卻又與一般人生的常態大相徑庭,如此矛盾實在讓人無所適從。

最教我無語的是,與生父相認的重要橋段在 Auster 筆下竟掀不起半點水花。其實無論 Marco 是在無常與虛無中再次感受愛也好,發現生而為人終歸孤獨也好,也是一種內心轉變,但故事到了尾聲他卻一直沒有任何成長或改變,無所謂昇華或墮落;全書無論是親人、戀人還是朋友之於 Marco,由始至終都如書名「月宮」遙遠失焦。本書結尾讓我想到余華的《活著》,同樣是主角親人死絕的結局,雖然有些刻意,但至少寫得乾脆,並有種哲理大道的淡淡餘韻:也許人該摒棄對人生意義的高深追求,在苦難中孑然一身地活著,沒有光環也不悲壯,背負親愛之人的死亡繼續前行,平凡而踏實,如世上所有活著的人。《Moon Palace》卻似乎想說苦難即意義,傷痛即存在,無奈流於空泛;沒有救贖,沒有成長的結局徒令一開始的高深哲理頓變矯情,實在可惜。

最後說一說本書對月亮的立意。從一開始提到的人類初次登月,舅舅 Victor 的樂隊「月球人」(The Moon Men),從 Marco 家看到名為「月宮」(Moon Palace)的中餐廳霓虹燈招牌,再到 Effings 讓 Marco 去藝術館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美國畫家 Ralph Blakelock 的畫作《月光》(Moonlight),一切都似有深意,月的意象似遠還近,似近還遠,如人心,如命運,撲朔迷離。無奈 Auster 後來寫到月卻變得敷衍,感覺像是隨便寫兩句比喻、描寫便當作扣題,並沒有連結這些零散又反覆出現的象徵,尤其結局寥寥數句望月重生之說,讓我僅餘的期待徹底幻滅。也許他想表達執念只能靠自己悟破,而領悟的時機如同人生中的幸與不幸一樣只是偶發事件(contingencies),本無意義可言,心靈之旅更永無終點;但本書的後半部鋪排讓這趟從身到心發現自我的旅程變得毫無靈魂,使得貫穿全書最後卻高舉輕放的月亮意象最後只淪為他無法自圓其說的寒酸門面,教人扼腕。

總的來說,《Moon Palace》前半部情節多緊湊,後半部就多散亂,像一艘金玉其外的大船,起航風平浪靜之時看著四平八穩,高潮中卻無法乘著堆疊的大浪破風前航,只能倉卒瓦解,徒留迷惑的乘客抱著一兩塊金雕玉砌的單薄斷木浮沉在茫茫海上,惆悵四顧,不辨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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