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科生到露宿者

最近做義工其中一個工作，是要把亂放在宿舍周圍的超市手推車還回去。宿管說也不知道是哪個學生那麼沒有公德心，每個禮拜都來這麼一次，讓他抓到就死定了。我順口跟宿管提起，不止一次碰見一個頭髮半白，狀甚落魄的中年女人把手推車丟棄在宿舍門前，看年紀不是學生。因為宿舍座落在住宅區，我一開始以為只是附近的居民偷懶，見學生宿舍有人打理，用完手推車就順手隨地放著。

沒想到宿管一聽，馬上追問我女人的身高、外型，我和她有過什麼交流等。然後像是確認了甚麼，轉頭跟他助手説：「所以真的是Nancy，我們沒猜錯！」

我的好奇心馬上被激起，追問他Nancy是誰，沒想到卻問出來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讓我唏噓不已。

天才少女

約莫二十年前，城中新聞都在報導一個天才少女以十六歲幼齡考上了首屈一指的醫學院本科，可謂風光無限。可是好景不常，不知道甚麼原因，住在宿舍的少女在大二那年開始精神失常，因為咬傷室友而被勒令退宿，不久後也退學了。然而少女並沒有回去自己的城市，而是成為露宿者，繼續流連在醫學院宿舍，與宿管鬥智鬥勇，因而得到「小愛因斯坦」的稱號——撬鎖、偷電、偽造文書來威脅宿生，反正為了住在宿舍無所不用其極。校方報過警，也請過社工，最後卻沒甚麼結果——Nancy拒絕任何幫助，只是固執地要與無疾而終的學生生涯糾纏下去，哪怕是以最荒誕的方式。

順帶一提，德國的社會福利很好，朋友曾笑說 homelessness is a lifestyle in Germany，因為只要你人在德國，不管是公民還是難民，只要申請援助，政府都會基於人道原則給你安排住宿，給你發生活費。無家可歸的人通常多少精神有些問題，才會拒絕政府援助，所以說露宿是自主選擇的生活方式也不為過。

後來醫學院那邊的宿舍不得已聘請了保安，Nancy才消停了一陣子，近年卻疑似出現在我們宿舍附近。據宿管說，Nancy好幾次拿著偽造的文件，以「緊急住宿」為由尾隨宿生入住同房（是很不合理，不過她也聰明，盡挑性子軟的亞洲留學生來騙）。一開始她只是找女生，後來發展成只找男生，並在人家後知後覺發現受騙要趕她走時，威脅「你敢趕我走，我就告你強姦，讓你被驅逐出境」。Nancy把宿舍搞得雞飛狗跳，但由於宿管接到舉報卻沒有抓到過現行，就算百分之九十肯定「犯人」是Nancy，也沒有辦法採取行動。大學以私闖民宅為由報警好幾次了，連警察都習慣了大學對這位「城中名人」的報案，奈何小愛因斯坦神龍見首不見尾，而且光腳的也不怕穿鞋的，搗破她的窩又如何，大不了再去撿些破爛，捲土重來又是一條好流浪漢。

閒話到此，宿管帶著助手和我巡查幾棟宿舍，最後果真在某地牢重重上鎖的機房裡找到她的窩。她髒亂的個人物品裡有一張泛黃的醫學院錄取通知書，被珍而重之地放在塑料檔案夾裡。

宿管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醫學院宿舍的燙手山芋現在確認扔他手上了，和助手話裡話外都是商量圍捕驅趕之法，聽著有些不近人情。但我也知道，大學曾盡可能提供休學、轉系、心理輔導等選擇；社工無法強迫一個成年人接受幫助；精神病醫院也因為她沒交醫保而愛莫能助。我的憐憫屬實無謂，畢竟Nancy不止狡猾還瘋狂，被纏上事小，被傷害就壞了。

可我還是忍不住想，到底是甚麼讓十六歲的天才少女一蹶不振，變成如今三十多歲的露宿者，活得猶如過街老鼠？這不是單純一句「天意弄人」可以概括。直到看到她的錄取通知書，我才有些了然：或許都是執念作祟。

永不言遲

讓Nancy跌落低谷的原因始終不明，也許是生活巨變，也許是學習壓力。可不變的事實是，她聰明勤奮，有能力也有毅力——退學後流連在大學附近，不惜糾纏近二十年，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如果放在別處，就算當不成醫生，也一定會成功。可她偏要在一棵樹上吊死，而這種執念甚至不是以一種健康的方式貫徹：她大可以東山再起，考別的大學醫學院，卻違背常理地選擇在原地徘徊。精神健康與執念，在這樁無頭公案中，竟不知孰是因，孰是果。

我並非站著說話不腰疼，也無意責難一個可憐人，只是真心為她感到可惜。也許是自由社會制度未臻完善之過，就算露宿者可能精神健康出了問題，其實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買單，需要外界幫助，卻因為尚未嚴重傷害或影響他人而無法被合法干預，送去強制接受治療。但現實是，成年人的世界好像就是這般殘忍，你必須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任。年少時失足，會有人諄諄善誘，動用社會資源幫你重返正途；成年人「自甘墮落」，無論是出於甚麼苦衷，也只能換來一眼不屑，一句活該。

但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一失足不一定成千古恨，能否逆風翻盤，賦予過去的苦難意義，端看心態。二十年前的天之驕子固然有過選擇，二十年後的落魄街友其實也同樣有選擇。無論甚麼年紀，甚麼狀態，面對不如人意的生活，重頭來過都是一個選項。誠然，年紀越大，責任越多，世界對我們的容錯度也越低，於是另起爐灶的成本更高，需要十倍的努力和厚臉皮，讓人望而卻步。但Nancy的經歷提醒我們，將錯就錯的代價一定更高。自怨自艾，停滯不前的人生是不幸的；無論前景如何黯淡，轉機總在自己手裡，鼓起勇氣往前走就是成長，就有得著。

活著本就充滿變故。修整看似破碎的人生，其實就像金繕的藝術；只要用心雕琢，定會有別樣造化，不完美的器皿一樣獨特而美麗。再者，人生處處難關，盡是修煉；就像打遊戲，雖然可以選擇小心翼翼避開boss完成主線劇情，卻會就此失去升級點技能的快意和了解故事全貌的契機。我衷心希望Nancy終有一瞬看破迷障，接受幫助，重建人生，把自己寫成勵志故事；也希望所有陷入困境裹足不前的人知道，只要有站起來往前走的意志，先前混沌的歲月便不算蹉跎。

It’s never too late to pursue a life you desire and deserve.

202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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