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圖騰｜第八章：心靈的試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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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七點半開往德里的巴士從半夜拋錨到現在，已經早上八點四十九分了還沒有出發的跡象。等待，除了等待還是等待。不知道何時才能到達德里？我想，等吧，有時候等待也是一種休息。而休息又令我憶起昨夜異國星空的繁美清麗，寂寂的月色迷離，使得遏抑不住的思鄉之情泛濫而起。無論走到世界的任一角落，這種如根般的心情，總在不知不覺間深植於遊子的心靈。

我壓出沁涼的地下水洗了把臉，燠熱粘膩的空氣隨著烈陽的熱力而沸騰，這是旅行的第十六天。

車子終於在烈陽高照的近午時分到了舊德里。我得想辦法去新德里火車站前找住宿，眼前擁擠的人車如沸鍋上的螞蟻，酷熱的氣候逼得我只想成日泡在冷水裡。我尋覓著去新德里的巴士，站在完全陌生又雜沓喧囂的街流裡，一再難掩可能受騙或被遺棄的焦慮。就在我快要喪失耐性之前，終於有一位青年伸出援手，幫助我搭上已經開始加速前往新德里的巴士。

印度真是個奇異的地方，古老與現代參差不齊地混雜在一起，卻絲毫不起衝突，即便有任何教人難以接受之處，也只有在外人的眼裡罷了，他們自己人是習以為常的。在這裡，你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橫行街市，自行車、人力車、馬達三輪車、公車、卡車、馬車、牛車、機車、計程車、箱型車、轎車等等，甚至牲畜也會姍姍走在大街上，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

許多人沒有所謂的衛生習慣，當街找隱敝處撒尿是常有的事，儘管露天公廁也有不少，可他們隨之所興，愛在哪上就在哪上。火車軌道上滿是垃圾、髒污、黃痰及糞便，我在前往Varanasi的火車上就見識到了印度男人隨心所欲的習慣：一位前來送行的男人站在等待開車的火車車廂旁和窗內的朋友（或親人）聊天，只見他在閒談中突然解下褲子拉鍊，就地尿在月台與車廂的縫隙間。

走在德里的街巷，時常得以聞見令人屏息的尿騷味。到處橫陳的遊民和乞丐，車站尤其多。在這裡不管穿著多麼體面，總也好像蒙上一層灰，少數乾淨漂亮裹著頭巾的人走過時，空氣間頓時浮出一股刺鼻的混合其他氣息的香水味，整條街瀰漫著各式各樣的味道，來自食物、香料、動物、汽機車，或來自人的體味及排洩物。

那些流浪或乞討者的面目尤其深刻。常常見到那些在車陣間伸手乞討、蓬頭垢面的母親和亮著大眼的孩子們；那個無論晴雨都躺在地上，沒有了四肢的乞兒，只能仰賴好心的店家將他抬進抬出，侍候他吃喝；攜家帶眷或獨自拎個包袱，怔怔躺在滿是垃圾痰污的公共建築（例如車站）地上的流浪者。那些努力掙錢生活，得一餐是一餐，永遠擺脫不了階級宿命的人……等等等等難以盡述。

每天，我重覆看著這些不幸，同時也看到了自己的幸運。人們總希望面朝快樂與光明，可那些悲愁與黑暗是不會因此而消失不見的，它仍是那麼靜靜地，突兀地，鑽刺著你的良知，圍繞著你的靈魂，在這裡，隨處可見那些無助的面孔及淡漠的人群。

貧窮令他們不得不與生活爭競，譬如有人突然冒出來搭訕，纏著要做你的嚮導，或一些坐在陵墓或古跡出入口，一瞥見遊客鏡頭對著她們就忙忙理直氣壯地伸手要錢的怪婆婆──說她們怪是因為長相特異，而不是索取費用這件事──在這裡看多了形形色色、無所不用其極的賺錢方法，已經不覺得奇怪了。

活在這裡的人有他們的生活哲學，說他們樂天知命也好，不擇手段也罷，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套道理，我不過是個旅人，是個過客，在他們眼中，我也許才是那個荒誕無稽且又貧乏無知的人吧。

在印度旅行不僅是肉體上的疲憊，更是一場心靈的試煉。我感覺心中的疲累比身體更甚，但還是有一些令人驚奇的事。好比有一次，我在一個聖廟的大草坪上休息，閒望當地小孩踢球，那時遠遠一個老婦，頭頂著比她身體大數十倍有餘的圓形草綑悠然走過，一點不費力的樣子，比那些頂球的孩子厲害百倍。另外，在這裡我看見男人和男人手牽手走在街上，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沒有猶豫或不安，彷彿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到新德里的第一天，我心中盤算著一個主意，妄想去銀行把那張缺角的百元紙鈔換掉。邊走邊問了許久，好不容易在附近找到一家銀行，通過滿臉橫肉的守衛，行員卻表示這裡沒有辦法換鈔，並告訴我另一個地址。我又開始了邊走邊問的苦行，一個小時以後，終於來到一幢老舊的建築物門前。據說這裡是銀行，但我到現在還不能確定。

銀行的門禁森嚴，進門前守衛盤查得很仔細，人和行李都得經過偵測器，守衛甚至把背包裡的東西全部翻出來，一樣樣檢視過，確定沒有問題才放行。我在那一層層如迷宮似的古舊建築裡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看起來像銀行的地方，那裡面的每一間辦公室不是禁止進入，就是陰暗得有如地下賭場。

我來來回回走了許多遍，樓上樓下遍尋不著銀行的影跡（至少要「長得」看起來像銀行吧），走著找著，不巧又在電梯門前遇見兩個面目嚴竣的警衛，當他們把我當作小偷般質問時，我一心只想著逃離這個陰鬱詭譎的地方，僅餘的一點換錢的想法也頓然消逸無蹤。

半個小時後，我終於滿頭大汗走出迷宮，逃出那裡，跑入亮烈的陽光中時，恍恍然，竟有一股自地獄歸來的得救感。

此後，我再也沒起過把這缺角的佰元鈔換掉的念頭，儘管它看來像個莫名其妙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