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長但無意義的字串:為何澳門街名總是令人摸不著頭腦

澳門學16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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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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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澳門街道名稱最具代表性的特徵,無庸置疑地便是其名字上的各種葡萄牙人事物…最有名的例子便是福隆新街Rua de Felicidade,葡文意譯為「開心街」...
作者:遠東釣魚郎(嘗試以社科方法研究歷史的兩面不是人)

前言:「不存在」的街道?

在澳門政治的多事之秋中,文化景觀似乎亦不遑多讓,先後出現各種事件。除了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所討論到的石仔路事件,以及最新出現的社區石造樓梯「塗鴉」外,還有一件似乎並未獲得太大注意、但或許有著標誌性意味的事件。

據本地葡文傳媒《今日澳門》(Hoje Macau)在本月初的報導,澳門政府於9月8日宣佈,裁撤位於主要交通幹道「美副將大馬路」旁一段「美上校里」(Beco do Coronel Mesquita)的街名。由於市政署並未為此決定給予解釋,無故取消街名因而留下了相當聯想空間,令人產生起澳門政府是否繼石仔路之後,再次「清理」葡國殖民地遺產的懷疑。

之所以會有此種嫌疑,全因事件的主角「美上校」,可謂是葡萄牙在澳門殖民的「見證人」。美士基打(Vicente Nicolau de Mesquita)在十九世紀中期亞馬留總督遇刺後,率兵擊敗清軍,代表了葡萄牙在澳門擴大殖民統治的序幕。至於另一充滿歷史諷刺性的意味,則是在一世紀後的「一二三事件」中,其位於現議事亭前地的銅像被抗議群眾拉倒。事件過後,澳葡政府的統治權受到極大削弱,倒下的銅像似乎亦象徵了殖民主義的傾頹。

左:美士基打;右:上文提到的石造樓梯,位於澳門民生社區「雀仔園」

不過相比起「美上校」其人在澳門歷史上的重要性,「美上校里」至少對筆者而言,只是到被裁撤之時才首次得知。而類似的情況,在澳門星羅棋布的殖民地街名網路中亦不算罕見 —「知其名而不知其義」、甚至是「不知其名」的不同街道,雖然就存在於每位澳門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但往往不被記起。

為何在其他城市中扮演重要認知功能的街道名稱,有相當一部份卻在澳門紛紛隱形?美國學者Cathryn H.Clayton在其著名澳門研究著作Sovereignty at the Edge: Macau and the Question of Chineseness當中,便曾討論為何街名對澳門人而言,如此被不當作一回事。藉由她的討論,我們或許得以重新思考「被消失」的街道意義。

街名的面貌

要說澳門街道名稱最具代表性的特徵,無庸置疑地便是其名字上的各種葡萄牙人事物。各種澳門人耳熟能詳的澳門地名,例如亞馬喇前地、高士德大馬路(以總督命名)、十月初五街(葡萄牙共和革命日)等、無一不牽涉到葡殖時代的各種事物。除了反映葡萄牙在澳門管治的悠久歷史外(如南灣的葡文名稱Praia Grande意譯為「大海濱」,便是指該地在二十世紀填海前,乃是直接臨海),部份街名亦反映了該街區的「社會功能」。

最有名的例子便是福隆新街Rua de Felicidade,葡文意譯為「開心街」,反映了該地過往作為紅燈區,人們紛紛到此「尋開心」的歷史。

福隆新街,早已成為觀光景點,老實說不是本地人日常生活範圍。(Image: @frednoblesala)

但街名並不只是「如實反映」地方特性,其同時亦是一種政治性的命名系統。透過把街道及廣場以葡萄牙總督、將領、或是歷史事件命名,澳門政府嘗試把其想像中的殖民地秩序,透過名稱展示,以(向其統治下的臣民)凸顯葡萄牙式的管治方式及邏輯。由此,城市景觀進一步成為了殖民歷史的記載,並藉由附著於特定事物上而得以被記憶及流傳。

無人問津的記憶

但葡文街名及其附帶的記憶,事實上鮮少被一般澳門人認真看待。箇中主因,是上述的官方論調,是一種高度受限的經驗:只有在葡文中,上述的殖民意義才得以成立。往往當街名由葡文翻譯為中文後,伴隨而來的是其葡文原意的喪失。

第一種情況,是把街名的葡文發音「原汁原味」譯作中文。例如一般俗稱新馬路的Avenida da Almeida Ribeiro,葡萄牙最高法院法官Almeida Ribeiro在譯作中文後則變成了無意義的「亞美打利庇盧」。

另一方面,葡文與中文的街名翻譯,亦時會出現兩者意義完全無關的狀況。如「青洲大馬路」的葡文名稱Avenida do Conselheiro Borja,所指的事實上是十九世紀末的澳門總督布渣(Custódio Miguel de Borja)。故此以葡文意譯的話,「青洲大馬路」事實上應為「布渣大馬路」。

因此,對大部份不黯葡語的澳門人而言,在相當部份的街名並不具任何意義,因而不存在可供指認的狀況之下,澳門人則逐漸發展出一套繞過街道名稱的「替代性」城市認知模式:透過「地標」來「定位」具體的地點。

試想像一個假設的情境:如A和B兩人要到馬忌士街的石仔路工程處「打卡」留念,正常情況下的澳門人,相信大部份並不知「馬忌士街」所謂何處(如非所謂何事的話)。在不依賴線上地圖的前提下,最便捷的溝通方式,便是以「瘋堂」及「婆仔屋」此兩個皆存在於AB兩人的澳門認知地圖上的地標,作為定位的起點。而進一步地指稱「馬忌士街」的方式,最終或許呈現為「婆仔屋對出那條橫街」。

左:「已消失」的馬忌士街石仔路;右:已成為文化活動聖地的「婆仔居」。此區過去亦涉及大量宗教與社會史,例如清朝禁教與麻瘋病人接濟,有機會再說。(Image: @manzok, Getready)

此一「除街道以外」的城市認知模式所反映的,是某種「山高皇帝遠」的政治想像。由於街道的中文名稱無法準確反映葡文原意,連帶精心炮製的葡式殖民地想像亦一併被架空。其所隱喻的,是葡萄牙的殖民管治對一般澳門人而言,似乎並不著邊際。

而可以進一步想像的,是當中文及葡文街名有著如此不同的意義時,其亦將分別形塑兩個社群對於城市的認知;對葡語社群或許充滿殖民歷史內涵、甚至某種民族光榮的街道名字,對華人社群卻是相當無感。由此,「一個城市,兩種表述」往往所導致的,或許是「一個地方、兩座城市」的平行時空之感。

小結:二十年後的同與不同?

Sovereignty at the Edge一書的資料由於取材自回歸前的澳門,因此當時澳門人的觀點,或許已經有相當轉變。但從上述的討論看來,「美上校里」的議題與二十年前,仍然存在著相當雷同之處:「我們」對城市的認知似乎並未有太大的改變,以至於當街道名字消失當刻,才是我們首次認識之時。

但有所不同的,正是政治權力對城市地景的新一波改造。當「先發制人」式的各種文化工程接二連三在澳門出現時,澳門人對殖民地遺產將被「清洗」的憂慮則不足為奇。至於殖民地街名全部消失的澳門將是何種光景,恐怕則正如葡文街名一般,溢出了澳門人的認知範圍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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