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断裂,青年聚合

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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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之月,一切都开始放缓。仿佛破碎和崩坏之中,存在着一个绿洲式的,平和稳定的春天。春日的绿如同梦的气味,云遮雾绕,瓦解着,遗忘着,不真切地铺陈开来。时间是隐匿的春雷,化为雨水层层叠叠堆满了回暖的夜。而没有人去看今晚的月亮。

24岁的小武没有谈到风花月夜,没有谈到春天的月光。“特别是在春天,本来是活的季节,不要因为被死物堵住了喉咙,就此忘了许立志。” 2019年,小武在朋友圈分享了许立志的《我谈到血》,诗句的最后是:“我向你们谈到这些,纵然声音喑哑,舌头断裂 / 我谈到血,天空破碎 / 我谈到血,满嘴鲜红” 。

24岁的许立志记录了2014年的月亮。“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月亮昼夜不停地旋转,生锈,从高楼坠落。年轻的许立志爱写诗,也早就用诗安排了自己的命运:《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在这个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轻轻一响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个相同的夜晚
有个人掉在地上

2010年,14枚螺丝钉从制造业血汗工厂里纵身跃下,跨越10年,当时的巨响似乎变得悄然,却也蔓延,直到无所不在。这种声响又细又凉,好像最大的那场大雪,雪花冰凉地崩落在耳际。无论是在舒适干净的互联网办公室,玻璃闪闪发亮的写字楼,还是在晚高峰的地铁,深夜车辆穿梭的街道,你都能听到这种声音。它是疲惫,光鲜亮丽下的焦虑,强捱的沉默,任人宰割的委屈,也是坚韧,自嘲的调侃,有生命力的改变,寻求出路的可能。

在《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中,过着 “社畜” 生活的女主角说,“如果可以像野兽一样自由生活就好了。” 2019年五月,合作社实验开始之初,小武在写给其他社员的一封信中说,“那么,为什么不做一个野蛮人呢?” 这是一封名为《年轻人们,另一种新生活是可能的》的信。在经历了一个蛰伏燥热的夏天和一个被泪水浸泡的冬天,这群年轻的人们,仍在迷繁纷乱、逃无可逃的时代里,寻求另一种可能。



那些质疑的声音,小武听了很多。起先会遗憾,会反驳,到后来已经没有别的感觉。“赤裸裸的空想社会主义,都21世纪了能不能清醒一点,你们干的这些实验欧文早就干过了!”,“合作社倡导大家互助、团结,这种精神太崇高了,是违反人类天性的。”,“合作社民主集体决策的机制效率会很低,不能像公司那样迅速采取有效的决策。你们怎么和公司竞争?”

这些争议因为不够了解,始终浮在水面而无法真正下沉。“合作社”,这三个字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历史书里的欧文和人民公社,是市场化前的陈旧,农村的泥土和庄稼,也是一触就破的美丽幻影。

“现在市场化的程度已经很高了,不仅体现在行业、产业,还包括个人观念。这种个人的自由主义思想倾向其实很重,受市场经济的熏陶,似乎没有任何替代方案了。市场经济的规则,他们觉得那就是人类的天性,计较,竞争,以个人利益最大化作为行动准则。我觉得不值得一驳。人性永远受到所处时代和环境的塑造和约束。你在什么样的环境,是会被塑造的,人和环境是互相影响的过程。”

小武讲话语速不快,谦虚,体恤,总带着一丝疑虑和更多的同理。与706青年空间里常见的那些年轻人相比,小武显得安静,缺乏愤怒和激昂的尖锐,也缺乏某种骄傲,或者说自负。“有时候我会感到失望,掌握理论让人有一种优越感,好像整个世界他已经了如指掌。过于理性话的表达会让人们满足于自己自洽的逻辑解释,反而会远离真实和生活,远离了真正的迈出行动,也远离了理解别人。”小武说。

发布那封给年轻人们的信后,2019年5月到7月,小武和朋友沿着中国东部沿海一路向南,背着帐篷背包,以徒步和搭顺风车的方式,从天津出发抵达广州,拜访社区和农村的合作社以及相关机构,并向他们学习经验。2019年11月,合作社正式发起招募。

“当我接触到越来越多像我一样郁郁寡欢的人,或者因为工作或学业而陷入泥潭,或者暂时无所事事不知方向,我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更普遍的问题。为什么今天人们在物质上得到比几十年前充裕得多的满足,却并没有变得更快乐——如果不是更痛苦的话?为什么不能拥有一个工作与生活更加平衡,工作实实在在带给我们愉悦的世界?” 这是所有青年的疑问,也是小武开始这场探索的起点。

国际合作社联盟对合作社的定义是 “人们为了满足自身在经济、社会和文化等方面的共同需求,而自愿组成的通过财产共有和民主管理的企业而实现自治的协会。” 在合作社招募开头,小武写道,“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另一个世界也正在发生,并且随时对你敞开。”

《年轻人们,另一种新生活是可能的》——小武


出了五道口地铁站C出口左转,冬季夜晚寒风料峭,街边的美甲店和便利店灯光显得柔黄温暖。Club外站着哆哆嗦嗦的几个青年人,夜还没有更深,漏出的音乐虽然吵闹,却是凉的。再往前走就是华清嘉园的入口了,夏天,门口的水果店外摆着一些橙黄的杏,小区的植物茂密,步伐不稳的孩子踩住树下跳跃的光点。 

15号楼20层,就是北京乃至全国青年人心中的 “9又4分之3站台” ,推开2007号的门,就像推开一种接近,一种延展,一种密谋的可能。鼎盛时候,隐藏在 “宇宙中心” 的706青年空间被《纽约时报中文网》、《中青报》等多家媒体报道,青年在这里 “一同居住、一起共事、分享技能” 。这里是中国的格林威治嬉皮公社,是青年的相认、交流与连结,是可以自由谈论思想、探讨公共话题的空间,是等待探索的自我和可以寻求的美丽新世界。

2018年6月,706本部被收回一半空间。通过众筹挺过第二次关停危机后,706青年空间仍未脱离困境:租金上涨,公共议题和公共空间的萎缩,长期入不敷出,团队运作和内容生产上的力不从心……706需要转型以度过危机,而没有人持有答案。 

“有弱势群体就有合作社存在和发展的空间。农民是弱势群体,工人是弱势群体,现在城市里的年轻人也是弱势群体。年轻人面临很多问题:住房、工作、文化活动、社交……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果是一个成功运作的合作社的话,可以很大地缓解这样的压力。”小武说。 

2019年4月,小武和其他朋友发起了“社畜保健所”,在这场批判反思#996,解决社畜心理和生理问题的 “社畜博物馆” 线下活动中,他们走进地铁,走向街头,向九家互联网公司递交了倡议书,也搜集和研究了全球合作社的资料,向社会展示了另一种组织形态。

 “706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也一直面向年轻人做活动。如果能变成合作社,让周边高校的年轻人感到他们参与进来,这会更加开放,也是706转型的需要。” 2019年5月,合作社与706青年空间相遇,“社畜保健所” 将与706青年空间一起试运作一家综合性的合作社。

社畜大保健



在合作社实验中,比较典型的是 “断裂酒馆” 。 “断裂酒馆是北京第一个合作社酒馆,致力于访问历史的断裂时刻,不断生成日常生活的逃逸线。断裂酒馆是各类失败者的联合。有人说,断裂酒馆就是喝断片儿了。忒对了,喝断片儿了,你肯定就断裂了。”  

走进706本部,刚进门有一个小吧台,墙上灯牌红蓝色交替闪烁,这就是断裂酒馆了。周五和周末的夜晚,合作社的成员们忙碌起来,酒馆开始营业,同时段在706策划的活动也开始进行。“亚逼公园”、“缓则放映”、“女权公园”,社员们希望能以这些免费的活动吸引参与者消费,给酒馆带来营收。当然,这些讨论、文字和电影也足以让人晕眩。空气烘热,年轻人们脱掉外套,脸颊泛红。每杯特调都有一个湿润也缤纷的名字——肖斯塔科维奇的赤色要塞、普罗科菲耶夫(人民艺术家)、西贝柳斯(芬兰之夜)、月光下的德彪西与黄毛丫头。

不过,吧台前的年轻人们,似乎不需要酒精,也能真切地对旁人诉说自己的 “断裂时刻” 。“这是我今年的第三份工作,做过新媒体,在机构教过语言。上一份工作我做了不到两个月,实在太累了。在北京我和妈妈住在一起,你知道的,我们总有矛盾……” 一个女孩对我说。楼上进行着一场左翼和右翼关于全球化的辩论,楼下的 “女权公园” 在放映《燃烧女子的肖像》,酒馆打烊前,我们和调酒师一起整理好刚到的几箱啤酒。作为感谢,他分享给我们每人一根青苹果味儿的棒棒糖。

现在,断裂酒馆有5位正式社员,还有一些处在观望状态的准社员和活跃的志愿者。酒馆的工作非常琐碎:调酒、做饭,断裂酒馆活动的组织和策划,其中又包括媒体文宣、现场组织,以及社群运营和日常的财务统计。

虽然小武是发起人,但合作社的实践是大家共同摸索的过程。合作社的劳动分配看社员的兴趣和能力。例如,做食物和调酒的分配是最擅长的那个人做,其他人轮流做帮厨,这样既能分享经验,大家也能相互学习。分红遵循合作社共同决策和按劳分配的原则:每个人记录自己的劳动,按照工分来计算每人每个月的分配。

断裂酒馆

新年伊始,合作社开展了 “社畜学畜新年互助联谊会” ,现场服务有随机的理发染发、美甲、掏耳,手机贴膜,现场纹身(贴)等。那天晚上,小武指甲上有了鲜亮喜庆的红色。我问小武,在与社员的相处中,是否会有‘爱 ’的感觉?小武回答很诚恳,“因为合作社还是初期,时间太短,和社员的感情没办法拔高到 “共产主义的爱” 那种高度。如果合作社慢慢成熟,能够支持每一个人的生活,大家应该会有一种家庭的感觉吧。” 

“爱是最小的共产主义单位,是反抗隔离的可能,是我们想要继续留在路上的决心。”采访提纲上铅灰色的字仿佛一个雪地里的秘密,有温和闪亮的色彩。我没由来地想起深冬的北京,想起和小武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看完戏剧《阴道之道》后,我们一起从剧场走向地铁站,空气寒冷,街边空空荡荡,店铺和公交路牌的灯光变得晦暗,却好像永远也不会沉落似的。月亮朦朦胧胧的,对北京我们都不熟悉,也都忘了来时的路,就靠着稀微的记忆那么走着,没有停顿迟疑,也没害怕什么。小武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鼻头发红,眼睛那么明亮。“一个从很远地方而来,走了很远的路却依然纯净的人。一个困惑却让旁人感到安全的人。” 我看着小武,心里期待着能和他做朋友。

路口的风更加锋利,眼前却是一片光亮。穿过红绿灯,我们看到地铁站的标志悬在楼宇和来往的行人之间。

  

“我们有一些生活互助,涂指甲油,理发什么的,做这些事情很开心,感觉也很亲密。” 小武补充说。春节返乡前,社员岳彤花三个小时帮小武理短了头发,“回家见到妈妈,如果穿得不好,就会问是不是一整年都过得不好。” 理了发之后,小武看起来精神很多。“每个人的技能是不一样的,岳彤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她又会做饭,然后......她也会理发,她还会贴膜呢。” 小武笑了,语气轻快,“现在疫情时期,我和其他社员也在家里做饭。之后,我们就能减轻岳彤的负担了。”

由于疫情爆发,小武留在北京没有回家。接受采访时,他刚刚结束一篇《疫情时期的自组织:民众如何重塑社会》的长文。是一个安静的午后,城市高楼的阴影将白昼分割,在分裂之中,小武与我分享一种共同存在的深切关怀。电流有微弱的声响,听说北京前一夜下了小雨。小武在电话那头说,“岳彤帮我理短了头发,现在又长长了。”

(图片来自断裂酒馆)

 

2020年的第一天,小武和一些朋友一起去了皮村。傍晚,冷气流窜得流畅强劲,隔着月色,没有供暖的村庄光滑幽静,仿佛一面巨大冰凉的镜子。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马路上结冰的水洼,月色由清白转向明黄时,一架飞机低垂,擦压着远处的房顶飞过。

戏剧《我们2s·劳动交流市场》在寒冷空旷的新工人剧场上演。戏剧里,剧中人问,“劳动光荣吗?辛勤劳动能换来美好生活吗?” 戏剧结尾,劳动者的苦痛依旧存在。异化的消费社会,阶级歧视,性别歧视,与关于贫穷的道德审判依旧相互交缠着,持续着。工友小海追问,“又有什么用呢?写诗是我热爱的劳动,但是对我们的生活又有什么用呢?我感到特别孤独、无助。我痛恨我自己。”

( 《我们2s·劳动交流市场》演出图)

“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螺丝在流水线上拧我。” 当资本渗入劳动的方方面面,劳资关系的天平不断向资方倾斜,劳动者被盘剥,承受着不公正待遇,被剥夺自由,直至被生活遗弃。个体的声音和追逐的意义就这样失去轮廓。在问答环节,两个观众重复提问,到底该怎么办呢,我们可以寻找什么替代方案呢。怎样重新寻回劳动者的尊严和价值呢?

戏剧结束当晚,小武在朋友圈写下这样一段话,尝试给出自己的答案,“我自己目前的答案是合作社。所以我朝着这方面努力。我想和小伙伴用暂时微薄的力量告诉大家,当下以外的可能性。其实合作社和今晚戏剧挺像的,都是创造一个替代性的时空。每个时空不是问题的唯一答案,但绝对值得尝试,尝试就会有收获。这些时空看似微弱,分散,但它一定会像星丛开始联结和复合。而且这些时空不是封闭和单一的,这意味着开放和不断趋向解放。如果人人采取行动,改变不就在我们这一代人吗?这正是我尽管面临很多困苦但仍然坚持的信念。”

 

现在,三月即将过去,令人心碎的冬天此刻遥远地像是一场梦。在被虚幻的图景裹挟之前,在被时代的狂风骇浪打湿之后,我们会重建生活吗?

小武说,他依然充满信心。“我们现在做事情,还是希望能够避免生活陷入一个更加恐怖、更加绝望的状态。鲁迅在杂文里提到绝望和希望的辩证,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大概的意思就是光有积极乐观的心态,把一切都系希望于未来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希望的背面恰恰就是绝望。只有这种情况,才能往前走。”

我们会看到荒草、雾霾、废弃的厂房和黑色河流吗?我们会看到受伤的人们,看到眼泪、凝视、慰藉和新的骄傲吗?或许,只有走过绝望的残骸,我们才重新拥有语言,也终于能够叙述。

3月8日,小武路过锦州北镇市,傍晚的原野,树木在幽蓝的朦胧里失真,后退。小武说,很浓的大雾。而车辆正带着他,向雾更深重的夜晚驶去。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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