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重慶森林:城市中的陌生與親密
放在香港,「森林」可以說是尖沙咀高密度彙集少數裔族形成的人之叢林,也可以說是龐大唐樓與各式地下暗道所構成的城市叢林。 看完影片后,我總會想起那句八十年代的流行語:“城市就是森林,每一個男人都是獵手,每一個女人都是陷阱。 “不過有別於這句流行語中所呈現出來的”追捕“關係,王家衛探討了另一種在城市森林中誕生、卻常常被忽略的關係:介於陌生人和戀人之間、擦肩而過與一見鍾情之間的某個微妙的平衡點的關係。
片中關於“愛情”方面的刻畫已不必贅述,容易被忽略的是關於“陌生”的刻畫。 從鏡頭語言上,整部影片都是克制而冷靜的。 人物拍攝多採用遠鏡頭或中鏡頭,視角多為平視。 這樣的鏡頭很少帶來懸疑感——即使在王菲打開門看到梁朝偉那段也是如此——更多是一種穩定與適當的疏離。 而抽幀的拍攝手法下人流穿梭,面孔模糊,是城市中急速掠過的陌生幻影。 同時王家衛極力陌生化主角:看完整部電影你很難想得起金城武叫何志武,還有直到出場的最後一秒才摘下假髮的林青霞,更不用說從來只被以編號稱呼的663號員警梁朝偉。 相反,我最記得的名字是那個只出現在何志武的電話與旁白中的女孩阿May,即使我全然不知她是何相貌——這大概就是戀人與陌生人的區別。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是陌生的。 儘管擦肩而過的兩人距離只有0.01公分,但香港人來人往、過客無數,“陌生人/怎樣走進內心”?第一個故事中,有神經質失戀後遺症的何志武,與糾纏於情事及其連帶的污臟不得脫身的神秘女子,被巧合或是命運的手推到了五月一日的這間酒吧。 不論是打電話聯繫認識的女孩還是在酒吧里搭訕,與其說林志武傷心於舊戀情的破碎,不如說他因舊戀情破碎而被重新拋入了陌生人社會,急切地需要一個岩隙來攀住懸崖不墜落。 而神秘女子,長期熟稔陌生人社會的她也許已經對背叛和欺騙有所體會,但她為了意中人的販毒也遭出賣時,她被完全擊倒了:“我想要休息,只是休息。 “在酒吧坐到疲乏無比的二人去了酒店也只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吃著沙拉看粵語片,彼此無涉,與期間穿插的在酒吧隔間做愛的外國人和東方女孩形成鮮明對比。 何志武與神秘女子在酒店共度的一夜裡,彼此依然是陌生人,而且是員警和毒販這樣水火不容的陌生人;而他們以某種默契保持的距離感中,反倒生出了不屬於陌生人的安全感。 天微微亮的時候,何志武去大雨后的球場跑步「蒸發身體內的水分」;神秘女子則在大雨中殺掉了她牽掛卻背叛她的外國男人,脫掉假髮與墨鏡轉身離開。 來自701房顧客的那聲“生日快樂”,同時成為了兩個人擺脫過去夢魘糾纏的救贖。 因為陌生所以安全,因為陌生所以不需要相互“追捕”,也因而消弭了傳統愛情中相互拉扯的緊張。 兩個全然陌生的人在擦肩而過中短暫地彼此依靠,這是獨屬於城市森林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與第二個故事的轉接點——香港隨處可見的小食攤——也很有趣,《重慶森林》英文譯名Chungking Express即源於此。 這種小食攤不設座位,來此外帶的多是匆匆忙忙的上班族或執勤期間小憩的員警。 而在影片中可以看到,老闆會記得每個顧客及其喜好——這並非老闆對顧客多有情感,只是因為他們常來光臨而附加的一些照顧。 這個陌生與溫暖的奇妙交織之地,也許可以視作電影主題的暗喻。
第二個故事,根據豆瓣網友的分析,就是一個跟蹤狂的故事,只是被阿菲的孩子氣掩蓋成純情的暗戀。 誠如其言,在片中出現的四位主角多多少少都有病態的痕跡。 在現實中病態是「非常」的、需要照顧與治療的,而在藝術作品中,病態可以成為一種修辭手法,溝通無法以系統語言表達的內在與外部世界。
在這個故事中有兩種矛盾:夢與現實的矛盾,以及陌生與親密的矛盾。
正如阿菲自己說的,夢遊。 夢與城市的生存規則是背反的,但阿菲似乎是那種隨時隨地可以遊離於現實之外的人,慵懶散漫。 這樣的人卻在一個極其現實主義的普通小食攤中打工,所有的夢遊僅限於自己的幻想。 因此當她偶然間拿到669的房間鑰匙時,阿菲無法拒絕這場夢遊的誘惑。 也許她在第一次進房間的時候和自己說,我只是來這裡做一場夢的。 然而一而再再而三,她發現自己的闖入對669來說真的像一場只發生在自己腦海中的夢,於是“夢遊”逐漸從自我安慰變成了主觀事實,即“我做的任何事都不會被他發現”,至此變成了幻想與現實參半的“半夢遊”。 由於「半夢遊」的發生基礎是現實,而現實是可以改變的,又掌控並操縱夢境的能力實在太誘惑(參看《盜夢空間》),阿菲順其自然便開始「幫朋友裝修」,主動把陌生的環境熟悉化、佔為己有。 此時阿菲創造的「夢境」反客為主,覆蓋了669家中原有的現實空間。 可以說,「夢遊」是阿菲希望“控制”、佔有669的外化表現。 當阿菲被發現拿著一袋金魚出現在門口時,阿菲甚至還反問669:“你在這裡幹什麼?!你住這裡啊?”
當阿菲開門發現669,亦即夢境破裂的時候,阿菲徹底失去了對669的控制——即使只是幻想中的,我想這也是她最終沒有選擇赴約的原因:“造夢”所帶來的快感過於強烈且深刻,以致阿菲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會愛上現實中的那個669。
陌生與親密的矛盾其實內含於夢境與現實的矛盾。 我們幾乎對阿菲的現狀與過去一無所知,但我們仍然可以認為669的房間是她在陌生人社會中唯一的一個秘密空間。 然而這樣的秘密空間是建立在二人的“陌生”之上的,“陌生”為親密留下了做夢的空間與可能,最後變成了這樣奇妙的圖景:“親密”在“陌生”的土壤中茁壯生長,最陌生的空間裡上演著最私密的夢境。 這樣奇妙的交織與第一個故事其實是同構的,亦是城市中獨特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如果669繼續傻下去,阿菲不被發現,也許這個夢境會一直持續。 但是最後669的意外闖入和主動邀約還是打破了二人陌生的隔閡,私密的夢境也因此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和空間。
最後最後,我必須承認看到阿菲穿著空姐的制服回來的時候,我有點小失望。 雖然“為了他成為他的過去”的結局很美,但總有點不甘那個自在肆意夢遊的阿菲,妥協了。
後記
寫得一般的散文也許不像好散文那樣讓人兜轉流連,但至少會給你一些逃逸的空隙。 你好像在讀他的文字,實際是你自己的思想填滿了那些故作姿態的大行距;不必要的流水帳和長得要命且你也不想知道的地名,不過是給你一些盯著它們神遊的時間和一個不讓手閑下來的翻頁的理由。
儘管這樣說很對不起舒國治和我為這本書花的二十元,可事實確實是,我眼睛看著《理想的下午》,心思想著《重慶森林》,腦海裡迴響著《夢中人》。
所以,為什麼?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很滯後的人。 往往是,我先知道由經典衍生出的事物,很久之後才得以溯源。 比如我先看唐諾才讀卡爾維諾,先聽陳婧霏才看王家衛。 於是觀看經典的經驗變得二手,閃爍著後人的理解和評論,因為或要接受或要閃躲這些後來者,而難以用絕對純淨的心情去擁抱經典。 當然大多時候,經典依然能讓我心神蕩漾很久很久。 只是偶爾會想,這是我一個人的困擾,還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困擾?
扯遠了。 簡略地說,看《重慶森林》是我關注陳婧霏的直接後果。 我好奇她專輯中那些復古、港式元素的出處。同時也是我向一個全新未知的領域邁進一腳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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