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回收消滅困難:讀Matilde Córdoba-Azcárate《卡到旅遊業》
Matilde Córdoba Azcárate, 2020, Stuck with Tourism Space, Power, and Labor in Contemporary Yucata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房仲George是個剛來不久的新人。被分到墨西哥的度假勝地Cancún,George平時工作無非維護網站資訊,偶爾帶客戶看這裡海景第一排的豪華大廈,日子過得有些無聊。於是在2010年十月,人類學家Matilde Córdoba Azcárate來詢問能否借參觀大廈,順便拍海灘照時,George迅速說好。
那是個有兩座電梯的高級大廈。他們參觀的是位在十三樓的樣品屋──大樓電梯甚至直接開進屋子的廚房。整間房用的是玻璃牆,以便蔚藍的加勒比海與更藍的天色可以全透映進來。傢俱則用的是巴西設計師的選物,搭配浴室裡現代感十足的磁磚。George全程講英文,熱切,猶如進入營業模式,全心全意把來訪的人類學家當成潛在客戶,一個一個房間地帶導覽。
整段故事的重頭戲是屋外直面大海的陽台。George興奮要人類學家看角落裝設的按摩浴缸,卻不經意瞥見Córdoba Azcárate正望著下方、坐落這些豪華大廈旁的貧民區。George或許誤會她為此困擾,馬上解釋:「不用擔心這些貧民區!下次暴風雨來,大水淹過去,他們就會被移置了。之後我們就會有更好的view,更大的高爾夫球場,以及一座新的游泳池。」高樓室外風大,人類學家寫,George幾乎是大喊地講出這段話。
這是民族誌《卡到旅遊業》的開頭,直接、粗暴而震撼。Córdoba Azcárate研究墨西哥猶加敦半島(Yucatán Peninsula)的旅遊業發展,並特別鎖定四處觀光勝地:Cancún、Celestún、Temozón Sur和Tekit。這四個地方各自有各自的歷史與標榜特色──例如緊鄰加勒比海的Cancún就主打夢幻沙灘與海景,而Celestún則曾是馬雅文明的重要市鎮──但共通的是,它們都在墨西哥試圖提振國家經濟與發展時直面了旅遊業帶來的衝擊與轉變。
透過考察這四方田野,Córdoba Azcárate要說的是,旅遊業既會吃人,又黏手。吃人的概念好懂,開頭George有心無心的淹水發大財言論就是典型例子之一:旅遊業如同巨獸,抓住機會掠奪一切所見所得,再不返還。又或者另外一個「經典」例子是1989年颶風吉爾伯特重襲美洲,Cancún首當其衝,海岸線景觀幾乎全部變形,多數當地人居所被破壞、流離失所,旅館群產生輕重不一的結構性損壞,天災後續三個月內當地粗估損失了8千7百萬美金的觀光收入。
然而也是在這三個月內,墨西哥時任總統Carlos Salinas先是宣布Cancún成為「例外狀態」地區,全力動員搶修Cancún的觀光區,以確保「國家經濟的引擎」持續運轉。三個月後,Cancún地區八成的旅館重新恢復營業。尤有甚者,藉著墨西哥政府更藉著災後重建,在當地用力推行土地與水電私有化政策,引入更多國際旅館集團投資與開發。於是,災後兩年間,21間新旅館在此落成;災後七年間,旅館房間總數從原先的1萬2千間拓展到2萬間。一位報導人對人類學者這麼說:「政府在在Cancún做了什麼?它調整貸款政策方便投資,出售債券與旅館公司,西班牙企業特別因此來投資……旅館集團在此創造巨大的吸力,它們吞掉了一切。」
如果說吃人故事年年有,更關鍵的或許在黏手。Córdoba Azcárate指出Cancún例子的特殊之處,在於當地幾乎沒有針對這些財團、土地掠奪、甚至生態破壞有任何公開反對或抗爭。當地人某程度仰賴這些旅遊開發所帶來的各種低門檻短工機會維持生計,掠奪與破壞反而成為讓Cancún人生活更好的必要犧牲──如果你想批評當地人短視近利,還請等等。要更好了解這樣的邏輯運作,話還是得說回歷史。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猶加敦曾以瓊麻業(henequen/ sisal)聞名世界。作為早期重要紡織原料,猶加敦人稱瓊麻為「綠金」,並透過種植、加工出口瓊麻賺進大量財富。然而好景不常,1960年代後, 因為尼龍纖維普及,瓊麻迅速失去市場。同時,伴隨著石油危機以及後續引發的墨西哥債務危機,猶加敦連同整個墨西哥一夕之間前景黯然。正是在這樣情景下,對許多墨西哥人而言,1970年代作為第一個結合國家發展而生的Cancún觀光城鎮計畫是傾頹世道裡浮現的關鍵生路。旅遊業,當地人甚至如此形容,「讓猶加敦重新回到世界地圖上。」
正是這樣的處境下,旅遊業即使再有侵略性也顯得黏手。例如鏡頭轉到Temozón Sur,知名的洲際酒店集團(IHG)在此打造了奢華、壯麗的度假飯店Hacienda Temozón Sur,號稱是活生生的博物館,帶觀光客領略19世紀瓊麻園盛極一時的風光。飯店不只在硬體上試圖「重返」瓊麻園景觀,在內部設施也卯足全力以沉浸「馬雅文化」為號召:飯店大廳接待的馬雅原住民員工都穿著傳統服飾;走進裡頭則有顏色繽紛的熱帶植物園,旁邊以英文、馬雅文雙語告示牌解說哪些是原住民傳統藥用植物。餐廳主打特製local美食;佔地遼闊的飯店甚至有幾座天然岩洞(cenote),顧客可以在裡頭享受從馬雅文化承襲而來的按摩。
Córdoba Azcárate一方面說,Hacienda Temozón Sur呈現的是牆中之天堂。所有浪漫的瓊麻園意象與美好馬雅想像被帶進飯店群裡,而這段歷史裡血汗與黑暗的種植園剝削、原住民屠殺則連同如今荒廢的舊建築被隔在飯店的高聳圍牆外。另一方面說,飯店在僱傭關係上近乎壓榨原住民勞工,也彷彿再現了過往的種植園暴力。例如飯店裡設有的各種「馬雅文化」設施,例如傳統藝品與按摩店,飯店經營模式是要求馬雅原住民承租這些設施,再按來客數付款。苛刻的是,即便馬雅原住民已經租下這些地方,他們卻必須時時刻刻避免自己「露出破綻」──只要顧客靠近,他們必須藏起自己帶來照顧的小孩或動物,扮演合格的馬雅象徵。同時,他們還被要求綁在此處(彷彿受僱卻無酬)隨時待命,準備接待來訪飯店的VIP客人。
棘手的仍舊是黏手。在飯店工作的園丁Juan跟Córdoba Azcárate說,他還是感謝飯店提供了這麼一個機會,讓他可以留在故鄉,無需異地通勤或甚至出走他方。又或者自己也很清楚這是份「奴隸活」的按摩師Patricia,即使不打算長久在飯店裡工作,也同樣還是感謝她無需到大城市尋覓好工作,就有足夠收入可以養活家庭,並就近陪伴媽媽。
正因為旅遊業發展不只掠奪,透過前述種種故事,Córdoba Azcárate呈現給讀者一種難過的、難以脫困的、無處安放的,就是「卡住了」的狀況。以此回看,全書直白有力的封面與標題更顯深刻。
不過為了寫這篇文章而在網路上查找資料時,我也意外發現一篇批評《卡到旅遊業》的書評。大意是國際旅遊業的剝削與暴力早已行之有年,實在不待人類學家多言;除了如此賣慘吸睛式的「揭露」,我們能否期待更多(深度)的思索與行動?書評短短兩頁,言詞卻異常嚴厲,不免讓人懷疑有必要如此嘛──但我大概是同意的。《卡到旅遊業》是本讀起來非常滑順的民族誌,主旨明確,例證清晰,也不乏各種讀起來怵目驚心的大坦承故事(例如一位遊客受訪時直接說:「我來Cancún就是想在樂園度假,我才不想管什麼貧窮或受難。我只想周圍的人對我微笑,我想幸福。」)。然而全書讀過去,從Cancún到Tekit,包括各路人馬的訪談種種,似乎全都是為了證明旅遊業吃人又黏手,而毫無任何讓人可以浮想聯翩的岔路口或起飛時刻。
我於是想起房慧真雜文集《草莓與灰燼》的後記〈想再多看一點〉。正如標題,房慧真說的是自己從事記者期間,心神往往為「議題」所繫,身處事件與事件之間,很容易有種烏雲蔽目的感覺。不過也會有那麼些時候,例如面對熱論過去很久的大埔豐益商店,看著鄰近「「荒地裡升起的月亮格外碩大飽滿,我感覺有股情緒逐漸升起,從胸臆、喉頭再往上升,像顆熱氣球要把我拉離厚重的塵土地面。那是寫不進報導,塞不進正文,一團無以名狀的什麼。」
這團無以名狀的什麼,房慧真以文學名之,最後捕捉、聚形成《草莓與灰燼》。借用這樣的形容,我或許想問Córdoba Azcárate,在她書成《卡到旅遊業》的14年田野間,是否也有類似那樣一輪圓月的風景與時刻,突然逸脫於她心心念念的概念之外?而那也或許是讀者們「想再多看一點」的真誠期望。
Matilde Córdoba Azcárate是馬德里康普頓斯大學(Universidad Complutense de Madrid)人類學博士,期間受業於María Cátedra、Marie José Devillard等人,目前任職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UC San Diego)傳播學系副教授。Córdoba Azcárate長期關注旅遊業與資本主義發展,《卡到旅遊業》是她的第一本書。
關鍵字:旅遊業、資本主義、空間、多點民族誌、墨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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