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Drive My Car》的悼亡之旅
(註:本文因評論需要,有必要限度的劇透)
濱口龍介是我和4res一致鍾愛的影人,他編劇的《間諜之妻》和導演的《偶然與想像》都足見說故事的功力。濱口龍介擅長揭開日常表象之下的隱秘慾望和痛苦,他的人物總是有「揭開畫皮」的時刻,在特寫短打鏡頭之下,在看似平常的對話中,一層一層地剝開自己的內心,暴露出鱗片滿身的真身。
《Drive My Car》改編自村上春樹的小說《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仍然有像把畫皮緩緩揭下那樣驚悚又扣人心弦的長篇傾訴,靠對話推進情節:劇作家滔滔不絕口述故事,年輕男星剖白自我,寡言女司機揭露傷痕累累的人生。念白、對白、自白,多重的傾訴和敘述構成了戲裡戲外豐富的合奏,也將觀眾逐漸帶進在日常表象下的深淵。
生之難,難在越是恐懼撕破日常的假象,就越難以面對真實的自己。故事的主角福悠介(西島秀俊飾)是知名戲劇導演和演員,妻子(霧島麗香飾)是享有盛名的劇作家,過著典型東京中產階級的生活。然而,平淡日常下是被掩蓋的失女之痛和並不同步的慾望,波濤洶湧,而這一切隨著妻子的猝然離世而永遠得不到紓解。
濱口龍介鏡頭下的女性,總比男子來得通透而又帶著狠勁,《Drive My Car》中早早離場的妻子,戲份雖少卻劇力萬鈞。如果說戲中大多數人登場時都帶著疏離的面具,她第一次出鏡時便是做愛後赤身裸體,似夢似醒間靈感流瀉,口述出驚悚神秘的故事。她是早早揭下畫皮的人物,深愛丈夫卻又同時與不同男子交往,說「我的前世是八目鰻」,一種張著長滿牙齒的大口在海底吸食的生物。然這絕不是濱口對女性的醜化——澎湃又隱秘的慾望和生命熱力,讓這個不在場的人物構成整個故事的軸心,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引領著其他人的追索。
生之難,難在要帶著對死去之人的記念、愧疚和遺憾活下去。妻子去世兩年後,主角受邀到廣島戲劇節擔任駐村導演,執導契科夫的《萬尼亞舅舅》,意外邂逅妻子曾交往過的男演員,也遇到同樣背負喪親之痛的女司機。因此這是一場延後完成的悼亡之旅,映襯著廣島劫難後的小島風情,在在詮釋著如何越過死亡的陰影繼續生活。
戲名《Drive My Car》,點出了那狹窄的車內空間,可以是攔阻外界的高高壁壘,也可以是與另一個靈魂狹路相逢的空間。在計程車上,男演員(岡田將生飾)終於向主角交出了妻子的秘密,一個未完成的故事的結尾。這一段岡田將生的表演可圈可點,完全展示出了故事或創作那直探靈魂的本質性的力量。濱口龍介的對白也如雕刻家的刻刀,純憑語言的雕塑,讓角色無比立體。重新講述妻子的故事,不僅是遲來的悼亡儀式的完成,也是與背負沉重記憶的自己和解、與求而不得的慾望和解,承認並接納自我的虛弱和有限。
另一個陪伴主角走過悼亡之旅的重要角色是三浦透子飾演的年青女司機。主角和女司機,都經歷了親人的猝逝,背負不足為外人道的內疚感。在演出遭逢劇變的關鍵時刻,兩人毅然踏上公路之旅,從廣島開車回女司機的家鄉北海道。在雪地裡,面對曾經的家的殘骸,二人告別過去,選擇繼續背負著對死去之人的記憶活下去。作為關鍵意象的汽車,從此不再是自我放逐的容器,而成為在大雪公路上駛向新生的諾亞方舟。
另外,影片的戲中戲也耐人尋味,舞台為真實而無處釋放的情緒找到出口,安排各國演員以母語同台演繹,恰似在擊潰日常以熟練語言築起的內心壁壘。片尾更是經由手語女演員的「口」中道出契科夫的《萬尼亞舅舅》的經典台詞:
「我們要活下去,萬尼亞舅舅!我們要活過無數無數悠長的白日和疲倦的夜晚;我們要耐心地忍受著命運加給我的實驗……而在墳墓的那邊,我們會說:我們受過苦,我們流過淚,人生對於我們是苦的——上帝會憐憫我們的……我們就會看見一種光明、可愛、美麗的生活啦。」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一結尾雖然有過於直白之嫌,卻終於為整部影片長達三小時的自我和解和悼亡之旅,劃上悲憫而欣慰的句點:越過死陰之地,會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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