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篇蘭嶼舊作
最近因為疫情在家,想好好整理一下之前在蘭嶼的田野筆記,寫一些新的東西。在此之前,先整理一些舊的,以下是三篇蘭嶼舊作。
一、異鄉人 — — 謝福美:回到蘭嶼,一個達悟女人的兩種生活。2017年11月24日。原刊於端傳媒。
二、島嶼筆記:一場姐妹聚會,蘭嶼女人教我的事。2019年1月12日。原刊於南方人物週刊。之前在 matters 上發過,不綴。https://matters.news/@islander/島嶼筆記-一場姐妹聚會-蘭嶼女人教我的事-zdpuB1ybooqoJUiqPBBEyrDEUFKwT22maTBuqMPpx2xZmbc3R
三、唱作不一樣的原住民歌:謝永泉和他的蘭嶼、母語與飛魚。2019年11月3日。原刊於端傳媒。
異鄉人 — — 謝福美:回到蘭嶼,一個達悟女人的兩種生活
Sinan Yongala,你到底是誰?
從大島返回小島21年了,她每一日的生活,都為了更好地回答這個問題。Sinan Yongala,是蘭嶼達悟族東清部落的一個母親、妻子和女兒,Sinan意為母親,Yongala是她長子的名字。漢人改變達悟人的命名方式,將戶籍制度植入她的家族,命這家族的親生兄弟一個姓黃,一個姓謝,姓謝的是她的爺爺,她就被取名叫謝福美。
「大島」是蘭嶼人對台灣本島的稱呼。在大島的漢人於20世紀進入小島之前,這個距離台東90公里、離菲律賓巴丹群島99公里的蘭嶼島上,達悟人依海而居,男人潛水射魚,女人上山耕種,從不曾想過「大島」的事。
那時,達悟語吟唱的古老歌謠中,勸人不必急著出門,唱的是:「難道你要去巴丹島嗎?」但到了Sinan Yongala父母的年代,老人的吟唱變成了:「你們幾時才會回到家鄉?……那個台北,是你們不斷回去的地方。」
現在沒什麼人叫她Sinan Yongala了。大家都叫她謝福美,是那個「住在xx民宿後面」,「蘭嶼第二家7–11旁邊走上去的」,那個拍紀錄片的福美。貨幣經濟、觀光業、連鎖企業和來自都會的漢人不斷進入她的島嶼,也勾起年輕人對大島的無限憧憬。
「好想出去,去外面闖一闖看一看。」當年18歲的謝福美,就這樣自然地走上了幾乎每個蘭嶼年輕人都不可避免的道路,可是3年後回到原鄉,卻差點成為精神上的異鄉人。
離開小島,去大島做異鄉人
謝福美出生的東清部落,正對清晨海上的第一道陽光,可是也和其他五個部落一樣,留不住年輕人。這裡年輕人的生活路徑可以這樣概括:「國中高中畢業以後,如果沒有繼續升學的話,一定是去台灣工作。」
她自己也一樣。在島上讀完高中,她的家庭無法負擔她出去繼續讀書,成功大學在蘭嶼的高職分班「成功商水」是蘭嶼的最高學府,也成了她繼續就學的唯一選擇。她讀的是水產系,「因為當時只有水產系」。那麼就讀吧。
「有總比沒有好,有個文憑,總比只讀到國中要好找工作」。她心想。畢業之後,她便迫不及待地和幾個同鄉朋友一起到大島去找工作。
年輕人離開小島,留在蘭嶼的多是老人和小孩。這種情況在冬天尤為明顯。夏天,觀光客湧入蘭嶼,給島上的民宿、餐廳、潛水、導覽店帶來生意,也給打零工的達悟族年輕人帶來工作。但每年雙十節之後,東北季風開始吹襲蘭嶼,天氣變得極不穩定,風大浪大,飛機與船班頻次大減,觀光客離開,也帶走夏季的工作機會,直到下一年4月。台東縣去年底的人口統計數據顯示,島上4276個現住的原住民中,只有35%是20歲到40歲之間的青壯年勞動力。年輕人都去哪兒了?
台中和台北,是蘭嶼外出打工的年輕人最集中的地方。幾十年外出打工,蘭嶼人逐漸聚集在台中的潭子、豐原、大雅、神崗,和台北的板橋、三重。女孩子大多做服務業,餐廳、超商、小店鋪,也有的進工廠,例如鞋廠、紡織廠。男孩子則大多進入建築業和製造業,做綁木工、綁鋼筋工、零件加工和修理。
謝福美就在台中的頂好超市謀得了一份收銀員的工作。可是在大島闖蕩比想象中辛苦太多。學歷限制了她能選擇的工作,辛苦,賺得又不多。早班五點多就要在公司等卸貨,然後出勞力搬很重的貨物,擺上貨架,再做一天的收銀,下班時間也不一定。工作換來的,是一個月一萬多台幣的薪水,她和幾個蘭嶼人合租,每個月一共要付八九千的租金,還要花吃飯和交通的錢。
在出去之前,她的大哥就勸她要去同鄉聚集的地方,好有人照應,她聽了。原因是「怕」。怕什麼呢?她說:「在那邊和人家也不熟,我們又是鄉下來的。」而和偏鄉去都會打工的漢人相比,他們的達悟族面孔又給他們帶來加倍的困難。
「我們的自信心會比一般人不夠。」謝福美說:「也有很多年輕人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原住民,特別是在原住民很容易被歧視的年代。」
被從其他地方來蘭嶼的人歧視和欺壓,曾是不少蘭嶼人的共同記憶。謝福美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聽媽媽講,那時候媽媽在蘭嶼讀國小,只有上午教一下很簡單的漢語拼音,其餘時間每天都要抓「野味」給老師做午餐,還要被老師趕著上山砍柴。那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剛剛從日本政府手中接過蘭嶼的中華民國政府,把蘭嶼用來放逐犯錯的軍人、老師、警察和公務員。在朗島部落經營民宿的達悟男人,也還記得小時候被籍貫山東的老師大罵:「再講鬼話老子就斃了你!」「鬼話」,指的是達悟族的語言。謝福美母親的回憶也是,「那時的老師都很壞,會打人,很兇」。謝福美說:「那時島上的人很單純,外面來的人有拿槍的,還有犯人。你不知道他們要幹嘛啊,怕被打,就只好很聽話。」
達悟族不是唯一被這樣對待的原住民族。一直到了謝福美離開蘭嶼,到大島打工的1993年,原住民還被叫做「山胞」,比「山胞」更難聽的歧視性稱呼,還有「山地人」和閩南語「番仔」。一年後,始自1984年的原住民族正民運動才終於爭取到修憲,「山胞」被修正為「原住民」,但歧視並沒有隨著法律條文的改變而一夕消失。
這一年,已在大島打過不知多少底層零工的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已經完成大學學位,回到蘭嶼另一端的紅頭部落,決心要把漢人在1982年塞到蘭嶼的核廢料遷出去。而他同在大島打工回來的妻子則是勇敢的達悟女性,出身漁人部落的她在台北的工廠曾為同鄉出頭,呵斥工頭:「她和我們是一樣的人,你不要欺負她!」
用夏曼·藍波安的說法,這樣的環境,讓在大島謀生的蘭嶼人「需要很多的心理調適」。更何況達悟族是台灣16個原住民族中唯一的海洋民族,屬巴丹語群,和大島原住民在脈絡上又不相同,更難以融入。到謝福美這一輩,情況稍微好轉,但她說,年輕人還是會「心態複雜」。
而日復一日的勞力工作,不僅重複,也讓謝福美看不到自己的價值。她開始想念自己高中時的愛好:「我喜歡寫東西。」她的漢語讀寫都還不錯。在台中轉眼三年,當年那個興沖沖離開小島的少女開始想得比較多。她說:「做服務業不是我的初衷。」換了幾份工作,也都差不多。「我的出路在哪裡?」
就在此時,1996年,一通電話讓她回到了蘭嶼。她卻沒想到這一回去,就是21年。
回到小島,我的文化到底是什麼?
給謝福美打電話的,是蘭嶼第一個本地基金會 — — 蘭恩文教基金會的創辦人林茂安。林茂安出身高雄,以社工身份服務蘭嶼21年,他邀請謝福美到蘭恩文教基金會旗下的《蘭嶼雙週刊》工作。《蘭嶼雙週刊》是小島第一份本地報刊,1985年創刊,至今仍在發行,最初的服務對象正是在台灣工作的蘭嶼年輕人,定點寄送,一解鄉愁。
在網路甚至是電話都不普及的年代,雙週刊成了小島家人和大島遊子的重要溝通渠道。父母會通過雙週刊給孩子留言,最受歡迎的還有謝福美負責的「鄉訊」欄目,「比如這個部落哪一家生小孩、大屋落成、大船下水」。她也常常需要拿一個小DV機,去拍攝島上的各種歲時祭儀和大小活動、比賽,拿回基金會做記錄用。
搬出了在台中合租的房子,回到東清部落,她圓了自己寫東西的夙願,每天迎著海面升起的旭日騎車到美麗的八代灣,在雙週刊的辦公室體面地上班。日子平靜,事業有了出路,可她卻看到越來越多的危機。
「交通、醫療、文化。傳統技藝、祭典儀式、母語傳承。外來的東西一直不斷進入小島,每個領域都在改變。」
這是她從前看不到的事。在大島闖蕩後,這份扎根部落的工作推著她慢慢看回自身。比照作為他者的大島,她看到了自己的島嶼。多年後回想,她覺得回來是一件幸運的事。「也許我沒有到雙週刊工作的話,就跟很多在外面工作的年輕一樣,沒有意識到蘭嶼的文化是這麼重要。」
她看到這文化不僅重要,且正在逝去。和她同輩的人當中,已經有不少人和她一樣,只能說少許的族語。她反思自己從小接受完全漢化的教育,環境變化,講國語變得越來越自然,講族語則越來越生硬,父母和孩子在家中對話,也是一半母語一半國語。「有時候我心裡想的是要講母語,可是嘴巴一講出來就很自然,很直接的是中文。」更有些年輕人,只聽得懂幾個族語單字而已。
而達悟傳統的捕魚造舟,也越來越少人從事。在貨幣經濟進入蘭嶼之前,達悟族評判一個家族在部落中的地位,是看男人捕魚的多少,造舟的水準,以及女人種植芋頭的多少。可是逐漸的,能用錢買到的機動船取代了親手打造的拼板舟,外來的大米和麵食取代了本地芋頭所供給的澱粉,貨船運來的豐富肉蛋類取代了飛魚、鬼頭刀和浪人鲹所供給的蛋白質。觀光業興起,留在島上的蘭嶼人靠開民宿、餐廳、紀念品商店以及帶浮潛、環島夜間觀賞來賺錢,或是進入公部門,鄉公所、衛生所、郵局、警察局、天文台工作。蘭嶼人似乎不需要再過傳統的部落生活,也可以活下去了。或者說,再靠單純的捕魚造舟種芋頭,已經沒有辦法滿足現代生活對金錢的需求了。
謝福美這才意識到自己原生家庭的珍貴。她是幸運的,她的家族是東清部落僅剩的幾個家族漁團之一,父親親手打造過拼板舟,熟稔達悟族的夜曆與儀式,也會親身下海捕魚。母親至今在芋頭田裡面耕耘,會挖陸蟹,會做芋頭糕。她想起自己小的時候,除了上學之外,每天都跟著媽媽上山,料理芋頭田。「以前的生活很單純,沒有網路和電話,連電視都只有一兩家開雜貨店的有黑白的。」可她有天賜的遊樂場,「小孩子放學就是山上,海邊,海邊,山上」。
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家庭環境,她才知道從前的部落生活是什麼樣。她開始訪談自己的父母,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想為小島的文化做保存。她知道自己的年紀太輕,很多部落生活已經沒有辦法參與,但「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
「你的文化到底是什麼?如果沒有文化做根基,你怎麼去跟人家講你的東西?你對自己的文化都不夠了解,你要怎麼讓人家知道你到底是誰?」謝福美瞪大了眼睛,語氣前所未有的強烈。「如果人家問我的時候,一問三不知,我會覺得很慚愧啊。」
這種強烈的自我詰問,促使她把自己的家庭拍成了一部又一部紀錄片。9年前,《蘭嶼雙週刊》給了她一個機會,去原住民族電視台做數位影音培訓,她留職停薪半年,到台北學習紀錄片的拍攝和剪接。在結訓作業中,她記錄了家族漁團五十年一遇的10人大船造舟過程。這也是她的第一部紀錄片,她取名為《男人的海洋,女人的水芋田》。
男人的海洋,女人的水芋田
「我是海,我是島嶼,我是人。」這是原住民樂舞團體「原舞者」在去年的演出「Maataw浮島」中,描述蘭嶼的話。達悟文化中,海洋由男人主導,陸地的工作則交給女性,部落的家庭分工才令島嶼完整。
對男人來說,與海相處的方式,除了潛水射魚之外,還藉助重要的出海工具,拼板舟。拼板舟又分為10人大船、小船、有雕刻和未雕刻的,以10人大船的地位最高。當時謝福美年近70的父親透露心願,要在晚年尚有體力的時候,做一艘屬於自己家族的10人大船。
一艘10人大船,需要由至少5種木材打造的27塊板子拼接而成,不用釘子,是為拼板舟。5種木材包括a ci yi(龍眼樹)、i tap(欖仁樹)、mozgi(麵包樹)、kolitan(台灣膠木)和poro(蘭嶼赤楠)。所有木材都由家族男性上山砍伐、切割成型,再組裝、雕刻、上色,工程浩大而漫長。那一年,她的家族中有6個直系親屬家庭參與了造舟。
女人的工作也很繁重,謝福美跟著母親一起,從男人上山取材的第一天起,直到大船下水儀式完成,在三四個月中每天都為家族的男人準備食物。「中午一定要有,如果男人工作到傍晚,也要給他們準備晚上的食物。」在沒有外來食物的年代,這些食物就是女人種植的芋頭。
下水儀式前幾天,謝福美的母親穿上傳統盛裝,到水芋田把成熟的芋頭一顆一顆挖出來,洗乾淨,在儀式上堆滿了大船內外,是對大船最好的祝福。父親則帶領家族的男人抬起大船,舉行盛大的拋船儀式,直到護送大船下水,帶回第一筆漁獲。
紀錄片《男人的海洋,女人的水芋田》拍完8年後,謝福美的父親去世。這段為文化保存而記錄的影像,也成了她懷念父親的方式。
謝福美之後的紀錄片中,越來越多地出現她自己的身影。她拍攝母親作為達悟女人的傳統部落生活,自己也真的開始學習和思考,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達悟女人。
她在紀錄片《男人不知道的事》中拍攝母親和親戚中的女性長輩怎樣上山挖陸蟹,製作芋頭糕,最後自己也穿起雨鞋,戴起草帽,趴在地上挖起陸蟹來,拍攝者變成了還不太會使用攝影機的母親。最近兩年拍攝的《另一個家》,記錄她自己成為兩個孩子的媽媽Sinan Yongala之後的部落生活。
2009年,她和同屬東清部落的丈夫結婚,隨後生下一男一女。這時母親告訴她,在達悟族傳統裡,兩個單身男女決定共組家庭之後,必須離開原生家庭,在附近找一塊地,蓋屬於自己的房子,開墾屬於夫妻自己的水芋田,這才能叫做成立了「另一個家」(達悟語matarek so vahey)。男人要開始練習造舟,造完以後就要下水捕魚,女人種植芋頭,也要學習達悟的傳統織布技藝,製作衣服。
讓她印象最深的,是這一句:「我媽媽那時候說,既然你們已經組織家庭了,不可能每次傳統祭儀的時候,都要爸爸媽媽拿芋頭給你。」謝福美意識到,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因為你已經是一個個體,一個單位,一個家庭,總不能每次都伸手跟媽媽要,你是沒有手沒有腳嗎?」
就是這一句,讓她在40多歲的年紀,和丈夫背上鋤頭,帶上攝影機和三腳架,到深山裡一邊開墾,一邊互相拍攝。「噢!那個過程。」她現在想起,仍然苦笑著搖頭歎氣。把一塊荒地變成水芋田,需要用手拔除土地所有的雜草,用泥土圍出田埂,再引山水到田裡灌溉。
從第一天開墾到種下第一顆芋頭苗,從沒有做過農活的夫妻倆用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
開墾之後,種植和護育就是女人的工作了。可芋頭苗從哪裡來呢?還是要去找媽媽。蘭嶼的芋頭苗算一算也有七八種,媽媽告訴謝福美,黑色莖的芋頭苗果肉最好,要種在邊邊,才不容易被風吹倒。種下之後,三不五時就要去除雜草、看水流、捉蛀蟲,直到一年多以後芋頭才能收成。
部落女人不易做,謝福美拍了那麼多年,可第一次感受如此之深。「真是自己試過才知道。」
可辛苦還沒有結束。好不容易種下的芋頭,本以為可以在飛魚祭前幾個月收成,卻遭遇了不速之客山豬。山豬會聞到芋頭果實的香味,從鐵絲網下面鑽進田裡偷吃。「結果整個芋頭田被山豬夷為平地!我跟媽媽當下就直接大哭!媽媽說,怎麼辦啊,你們好可憐,你們第一次!」
她自己還留存一線希望,「我想說底下應該還有幾顆剩的,結果一顆都沒有!」可是哭完傷心完,芋頭還是要繼續種。「這就是部落的生活啊。在早期,沒有芋頭就沒有東西吃,必須要種。」幾個月後,她去補種芋頭,但已經趕不上那一年的飛魚祭了,只能為明年努力。
「我看到了我的原生家庭給我的文化養分。」回到小島成為真正的達悟女人,雖然出師不利,但她仍在一步一步地練習。
怎麼辦呢?我們的未來
然而,今天的蘭嶼人已經不能再忽視貨幣價值。儘管謝福美非常努力地記錄和保存島嶼的文化,身體力行去記住屬於達悟女人的農耕智慧,可是那終究無法成為她全部的生活。她很坦白,也很苦澀。「現在住在部落很辛苦的一點是,你總是要想著錢的事,忙著賺錢。」
為了照顧家中兩個年幼的孩子,她在6年前辭去工作,離開了《蘭嶼雙週刊》。但造舟、捕魚、種芋頭,並不能帶來經濟收入。現在家中主要的經濟來源,是丈夫從事觀光業,她則時不時接一些關於蘭嶼的短片和紀錄片拍攝專案,補貼家用。
什麼都要錢。孩子未來讀書,也一定需要錢。開墾第一塊水芋田時,丈夫常常要花時間帶遊客來賺錢。本只能由本族男性觸摸和使用的拼板舟,讓女遊客體驗一次就可賺到幾百台幣。帶遊客浮潛一次的收入,可能比抓一夏天的魚都要多。7–11售賣的外來食物養刁了小朋友的嘴,傳統的芋頭糕不加點外來的白砂糖,也有人吃不慣了,但在7–11工作的收銀員,又何嘗不是迫於生計的年輕族人?既要在現代生活中謀得生存,又參與真正的部落生活,怎麼可能是件容易的事呢?哪種生活是該拋棄的呢?
金錢總與傳統的部落生活尤其是歲時祭儀產生衝突。每年2月到10月的漫長飛魚祭,從大島回來參加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少。她感覺到這一代已經有喪失了許多祭儀的知識,過程簡化,到最後祭儀可能就會消失。
她為此感到焦慮。「這很危險,我很難去想象今後會有怎樣的文化斷層。時間過得那麼快,哪一天老人就離開,是說不準的。」
從她18歲離開蘭嶼到大島去打工,至今已過了24年,可蘭嶼的年輕人在高中畢業之後,仍然要面對同一個選擇:留在島上,還是去台灣?如果留在島上,也許有機會參與真正的部落生活,但能否維持穩定的收入?如果去台灣,有機會讀大學的話,讀完還捨得回到部落嗎?如果沒有機會讀大學,又是否只能永遠做底層的打工族?
怎麼辦呢?我們的未來。
就像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在小說《安洛米恩之死》中的話,「必須學好華語漢字,在台灣求職謀生才有競爭力。」安洛米恩的大哥無法適應大島的生活,在自殺前,這樣提醒弟弟。小說接著寫道:「然而,年少輕狂的他不認為如此……只要下海抓魚,其他的瑣事好像都不存在似的。怎麼辦呢?我們的未來。」
她也開始為自己的兩個孩子思考這個問題。沒有讀到大學的她,還是希望能賺到足夠的錢,讓孩子去大島讀大學。讀大學,自然要學好國語,可她又想在家和孩子多說族語,希望能兩不誤。
「這是蘭嶼每一個家庭,每一個孩子都一定會面臨的問題。」
剛剛過去的10月,謝福美忙著給原住民族委員會提交最新的紀錄片製作計劃,她要拍攝蘭嶼快將消亡的小米文化。達悟人在不同祭儀中給小米賦予了至少二十種功能,其中已經消失的一項,就是在飛魚祭中的祝福祭,達悟女人要以煮熟的小米點在水源地的石子上,祝福芋頭田與家中的孩子。而東清部落只剩一兩戶人家還在種植小米,包括她的媽媽。
片名暫定為《小米的祝福》,謝福美打算請母親帶著自己和女兒,去自己開墾的芋頭田上,重新做一次這已經消失了四五十年的古老儀式。
在現代性危機下,回到蘭嶼,並不就等同於回歸了原鄉。你有多認識你的家?她和幾代蘭嶼人一樣,差一點就喪失了對自己文化的親密感。為了不成為身在原鄉的「異鄉人」,她作為謝福美和Sinan Yongala的兩種生活,都在繼續。
(原文刊於端傳媒,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71124-strangers-SinanYongala/)
唱作不一樣的原住民歌:謝永泉和他的蘭嶼、母語與飛魚
在蘭嶼北端的朗島(Iraraley)部落,謝永泉的家裡,有一塊短短的木板。這是他父親在50多年前,去部落後方的 Jipaparey 山頭,從一棵龍眼樹上砍下來的木板。木板曾經很長,父親用來蓋達悟族的傳統屋。屋子的門板、柱子,都從木板上削下來,越削越短,主屋就蓋成了。
akamakey netneten a mazovo
我多麼希望你 快快長大
mo ovey ta tazing napa no oyat ko
助我一臂之力 我的寶貝
maci samorong do ni zasa kayo
因為我不知道 誰能夠幫助我
do ni yahap a moing no vayo a vahey
扛起木板的另一端 我所拿的 新屋的門板
— — 達悟族歌謠《快快長大》,謝永泉父親作詞
拍攝:鄭勝奕
蘭嶼位於台東外海,是黑潮攜飛魚經過之地,六個部落的達悟人世代生活於此。達悟人將蓋傳統屋視為人的榮耀之一,然而此事費時費力,光是在山上砍伐、收集建材,就需要兩年的時間。在父親蓋起一生第一座傳統屋的時候,謝永泉還是個小男孩。山中布滿芋頭田,父親不敢將沉重的木板放在地上拖行,唯恐壓壞了族人的芋頭,只好獨力扛在肩上。父親想起幫不上忙的小男孩,便唱道:快快長大!快快長大。
多年後,2014年,已經55歲的謝永泉第一次在眾人前用麥克風大聲唱出這首父親的歌,還獲得部落歌唱比賽的冠軍。小島人情緊密、資訊互通,一個椰油(yayo)部落的老人聽了,對朗島部落的朋友說:「你們那個小傢伙唱得不錯啊!」沒去現場的人便紛紛好奇詢問,謝永泉,你唱了什麼?自此,人人知道朗島的謝永泉會唱母語歌。
他本是一名天主教傳教員,蘭嶼天主教文化研究發展協會的創始人之一,在部落、教堂和學校做傳統地名復振、傳統文化講解、族語教學,還曾是部落會議的主席,蘭嶼電台的節目主持人,《飛文季刊》的發行人,也曾在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擔任公職。人生的上半段走完,從眾多道路之中,他選擇了母語和音樂,作為人生下半段的主題。
曾有部落的人對謝永泉說:「為什麼我們歲時祭儀都播陳建年的歌,我們自己的歌呢?」難道蘭嶼沒有自己的歌嗎?他自此創作十數首母語歌曲,有從傳統歌謠中改編的,也有全新的現代生活場景創作,有古調,也有民謠,還融入蘭嶼式的「說唱」念白,在三個台灣年輕人的幫助下,即將推出專輯。這會是蘭嶼第一張母語創作專輯,歌聲中講述的,是謝永泉看到、聽到、身體經驗到的蘭嶼。「這是我在我生活的島嶼,唱給你的歌。」
徬徨少年時
謝永泉的族語名字叫 Syaman Macinanao,意思是 Macinanao 的爸爸。蘭嶼的命名制度為親從子名,一生要有三個名字,從少年時的 Si,到成為 Syaman 即父親,再到成為祖父 Syapen。謝永泉的人生還處在第二個名字的階段,Macinanao 的意思是學習,是他長子的名字。
謝永泉目前的正職是蘭嶼朗島天主教會的傳教員。 攝影:鄭宇騏
「傳統文化的浪、現代知識的浪、西方宗教的浪、外來政治的浪、科技產物禍害的浪,和族人危亡存續的浪⋯⋯我承認我並不是每次都穩穩地面對這些波浪的衝擊。」
而在他成為 Syaman 之前,少年謝永泉也和所有蘭嶼的孩子一樣,面對著國語教育、西方宗教和大島台灣的衝擊與誘惑。他曾著書記錄父親的生命史,名為《追浪的老人》,其中說到自己少年的彷徨。「傳統文化的浪、現代知識的浪、西方宗教的浪、外來政治的浪、科技產物禍害的浪,和族人危亡存續的浪。」他好奇父親如何接招,因為這浪他也領教過。「我承認我並不是每次都穩穩地面對這些波浪的衝擊,我常常像猴子撿到人類的整人玩具後,在好奇心滋長的過程中因突然彈跳出來的小丑而被嚇得狼狽不堪。」
彼時蘭嶼的最高學府就是蘭嶼中學,加上貨幣經濟的衝擊,族人越來越渴望離開蘭嶼,到更大的島嶼台灣去尋找升學和賺錢的機會。國中畢業後,謝永泉第一次離開蘭嶼,去花蓮上學,讀電工科。與父親相熟的神父從台東碼頭接到他,開著車一路往北到花蓮。他寫道:「我在蘭嶼從來沒有走過那麼長的路,長到無法想象的遙遠,而我的未來就在這一路的遙遠之中,向前奔去。」
在公東高工一年,學校線路老舊常常停電,他負責維修學校的水電,右手留下一道疤。畢業考,他考上乙級技術師,蘭嶼原住民的孩子考取證照,是當時的大新聞,還登了報。有電子公司指定讓他一畢業就去工作,校長又特別召見,說可以資助他在蘭嶼創業,開辦電子維修公司。
但他拒絕了,他要跟隨父親。他的父親是蘭嶼第一代本地傳教員,用族語傳教,一生跟隨瑞士天主教白冷會神父紀守常。謝永泉在台北的天主教牧靈中心進修了兩年,被樓下的車聲所擾,幾乎不能入睡。同學們去逛商場,他也逛,但身上沒有錢,什麼都沒買過。
25歲,彷徨少年終於返航,他回到蘭嶼成為傳教員,迄今已35年。然而,這個在西方宗教和國語教育的現代知識上,都表現優異的少年,在返航祖島靠岸時,還並不是一個傳統文化所期許的,達悟男人的樣子。他還要像日後他長子的名字 Macinanao (意為學習)一樣,用一生的時間,在祖島上學習造拼板舟、捕捉飛魚、蓋傳統屋,乃至於成為在部落中受人尊重、有資格出席各種歲時祭儀的 Syaman,成為一個父親,一家之長,乃至於部落漁團的骨幹成員,乃至於領袖。
從朗島部落驅車往椰油部落,途中有一個涼亭,面對 Jirakwa heveng 海域。這是謝永泉人生第一次夜捕飛魚的地方。海風撲面,他指著涼亭背後的山說:「這是我們捕飛魚下網的座標。」這是在海上,父親親身傳授的知識。每年夏季,黑潮帶來大量飛魚群,達悟人在夜間划船出海,飛魚跳出水面,落入網中。謝永泉至今還記得,那一次他們捕到一百多條飛魚,深夜十二點才返航。
「我在蘭嶼從來沒有走過那麼長的路,長到無法想象的遙遠,而我的未來就在這一路的遙遠之中,向前奔去。」
謝永泉在處理捕到的飛魚。攝影:鄭宇騏
從父親那裡學到的,不只是關於捕魚與海洋的知識。國中畢業那年,謝永泉收到了一份禮物,是蘭嶼天主教的于神父送他的一台錄音機。那時正逢父親的傳統屋建好,舉行落成禮,部落親戚朋友齊聚,他第一次錄下了父親的歌。
蘭嶼傳統歌謠中,謝永泉能掌握的是 anood 與 arod 兩種,但當年他只會記錄,卻聽不懂。他的族語不錯,但日常用語和傳統歌謠用的語言,又有不同。例如主人會唱:「不好意思請你來,我家沒有什麼芋頭招待你。」但其實芋頭非常多,這就是謝永泉所說的「反喻」。芋頭是蘭嶼人最重要的主食,芋頭數量多是一種榮耀。或是有的歌詞會有隱藏的意思,例如唱到「香蕉」,但其實是指很粗大的芋頭,是在誇獎對方的物產豐盛。主人唱完,客人就回應讚美和祝福主人,「希望你的家人健康」,「希望你的房子永遠站立」。此時,主人又要根據客人唱的再回應,很不容易,要事先準備好唱什麼才行,謝永泉說,這難度猶如「急智歌王」。
而因為部落親友的關係非常緊密,誰的芋頭田在哪裡,誰曾經蓋了幾次房子,彼此都清清楚楚。所以歌謠的對答中就會出現,「你上次已經蓋了兩次房子,還有你的船下水的時候,你的芋頭也很多啊!」或是,「你在朗島大石頭前面的芋頭田,有非常多的芋頭啊!」
「這是很美的。」謝永泉說,「只有關係很緊密,才能唱得出,才能回應。這就是現代人不容易做到的事。」
不過這些傳統歌謠的意義,當年用錄音機懵懂錄下的謝永泉並不知道。「那時候錄下來,只是覺得爸爸會喜歡聽,想要讓他開心。」直到七八年前,蘭嶼電台邀請他主持一期歌謠相關的節目,每一期請一位老人來唱歌,然後用族語和國語解釋歌的意思,他才開始知道多一些。
在那段父親唱歌的錄音中,也有謝永泉自己的歌聲。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唱歌,自己創作了幾句歌詞:「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因為我是小孩子,不會唱一些很好的歌詞,所以我只能唱到這裡。」蘭嶼的年輕人很少有機會參與傳統歌謠吟唱,因為只要爸爸在,人家就是邀請爸爸作為家庭的代表。因為是自己家的落成禮,謝永泉才有機會開口唱歌。到他下一次開口,就已經是做了父親以後的事了。
「我非常驚訝地說:akokey no kango kai mo!(親愛的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其實我心裡想說的是,ayako tey kapow(親愛的,我好想你)。」
謝永泉與部落友人彈唱。 攝影:鄭宇騏
唱自己的歌
在做了傳教員之後,謝永泉越發看見基督宗教與達悟族傳統文化的衝突和矛盾。「比如說男人魚、女人魚,教會裡說每種魚都是神創造的都是好的,為什麼不能吃這個?」達悟人把魚類分為男人魚、女人魚、老人魚,女人吃的魚往往最好。謝永泉問母親,為什麼你不吃男人魚?母親告訴他,有一些魚,婦女吃了會不舒服,在沒有牛奶的年代,如果媽媽生病,就無法餵養孩子,所以女人要吃好的魚。達悟族認為,有些魚只吃浮游生物,比較乾淨,例如 ivey(烏伊蘭擬金眼鯛)和飛魚,所以婦女生完孩子第一天就可以吃這兩種魚。而底層的石斑類,因為吃腐食,就不太乾淨。
在傳統與宗教之間來回拉扯了十年,他終於決定,要用天主教的精神來推廣傳統文化,讓兩者可以並行,而不衝突。1999年10月,共68位族人發起成立了「蘭嶼天主教文化研究發展協會」,謝永泉是其中之一,協會的主旨除了傳教之外,更重要的是保育傳統文化、推廣母語。
國語教育和貨幣經濟進入蘭嶼後,1970年代的開放觀光,更把蘭嶼推向了急速的現代性變遷,大人出外打工賺錢,少有人再種芋頭、捕飛魚,孩子在學校上課學國語知識,越來越少的孩子會講族語,在外工作請假、交通都不易,參加歲時祭儀的人越來越少,甚至連部落傳統地景都被冠上了新的漢語名字。在這種背景下,協會開設傳統文化講解課程,培育部落知識解說員,教授年輕的族人傳統夜曆、製貝灰、種小米、織布等等傳統知識,謝永泉是主要的導師。
到了2015年,他把傳統歌謠也納入課程當中,舉辦了第一屆傳統歌謠種子培訓班,分男女班收生,共有40多位族人報名,甚至有60多歲的老人家也來參加。然而,就在他以為歌謠班真的可以讓年輕人傳承傳統歌謠時,第二年再舉辦,卻已經沒什麼人報名了。到第三屆,報名人數只剩7個,其中還有一些是從台灣本島來蘭嶼工作的老師,而非本族青年。
這種挫敗,成了謝永泉在音樂上的轉折點。「我問他們,為什麼不來學?他們說,我學不會那個歌詞啦,不會唱啦。」年輕人的答案讓謝永泉明白,如果連日常使用的母語都不會講,那怎麼能看懂歌詞的意思,又要怎麼學,怎麼唱呢?
「所以我才開始創作,希望年輕人用歌來學習族語。」
「連非達悟族的人都可以唱,這說明我寫的歌是可以被學會的,達悟人就更加學得會了!」
2018年,謝永泉在蘭嶼電台錄音到清晨,在錄音室外就地躺下休息。攝影:鄭宇騏
創作的開始,意味著謝永泉不再是唱父親的歌、母親的歌和部落其他老人的歌謠,而是要唱自己的歌。一開始,他從教會入手,創作了三四首聖歌,結合現代生活因素,一時間廣為傳唱,甚至在牧師封牧和退休的重大儀式上,也有教會唱他的歌。例如一首《Kalamsoyan(小幫手)》,就借用了蘭嶼觀光業興盛之後,每年暑假去打工換宿的「小幫手」概念,用族語來表達「我是天主的小幫手」,很生活化,讓年輕人有共鳴。
此後,他開始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尋找靈感,創作出兩首以家人為題材的歌,《Akokey(親愛的)》,以及《生日快樂歌》。Akokey 一詞,在達悟語中既能表達問候,類似「你好」,也能表達關心、親愛。他的大女兒謝潔心曾獨自到台東讀高中,又獨自到台南讀大學,他在蘭嶼,很是惦記。某年春節,在外讀書工作的年輕人紛紛返鄉,但從台東機場到蘭嶼的小飛機卻受到海風影響而停飛,女兒在台東等飛機,謝永泉在蘭嶼等女兒。天氣時好時壞,他不知女兒何時才能回來,卻突然見到女兒出現在家中。
「我非常驚訝地說:akokey no kango kai mo!(親愛的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其實我心裡想說的是,ayako tey kapow(親愛的,我好想你)。」搭配吉他獨奏,這就是《Akokey》這首歌的來由。
另一首《生日快樂歌》則是送給大兒子 Si Macinanao。那年兒子生日,但人在日本,謝永泉就寫了這首族語的生日歌,唱給兒子聽。蘭嶼人原本沒有過生日的習俗,因為傳統夜曆與西洋曆法和漢人的農曆都不同,沒有記錄某年某月某日的習慣,但對兄弟姐妹中誰比較大,或是誰和鄰居的孩子同年,都很清楚。不過,謝永泉發現,「現在越來越多人在過生日了」。「那我就希望我們可以唱自己的族語的生日快樂歌。」
他做部落文化講解,每人有張名片,上有一隻魚,代表自己。他的魚是 ivey(烏伊蘭擬金眼鯛),「是很在意孩子的魚」。謝永泉說,達悟人對孩子有很特別的重視,「我們整個一生的意義,最終是歸到孩子。如果你沒有孩子,你開墾,你養豬養羊,你的抓魚的本領,你講那麼多話,要留給誰?」因此,就有這兩首歌,寫給孩子。
因為曲調通俗易學,歌詞也不難,蘭嶼幾間國小的老師都開始教孩子們唱《Akokey》。椰油國小的「小飛魚文化展演隊」,還在今年夏天把這首歌唱到了波蘭的「國際兒童藝術節」。就像他預想的一樣,孩子們真的透過母語歌,開始學習族語、喜歡族語了。更讓他驚訝的,是兩個嫁到蘭嶼的漢人媳婦,在部落歌謠比賽的團體賽中也唱了《Akokey》,還拿到冠軍。這讓謝永泉感到振奮:「連非達悟族的人都可以唱,這說明我寫的歌是可以被學會的,達悟人就更加學得會了!」
「當天王星不斷閃爍時,正是飛魚迴游北方之島的記號。天神將天閘開啟,使千萬條飛魚湧入,猶如水庫洩洪一般。」
謝永泉在蘭嶼朗島部落的Do Vanwa音樂餐廳演出。 攝影:鄭宇騏
來源於傳統生活的創作族語歌,還有一首《不要吃太飽》,全曲只有兩句,用類似饒舌的念白方式唱出。謝永泉在朗島國小教一二三年級的小朋友,搭配拍手:「不要吃太飽,肚子會脹脹!也不要吃太少,肚子縮進去!」另一首則是成年男子唱的歌,用大量虛詞表達釣不到魚的感歎,歌詞敘述一個人多希望快點天亮可以去釣魚,終於去了,卻沒有釣到。這時人就感歎:「syama-syama-syama!」類似「我的媽呀,太可惜了!」傍晚走到海邊,因為擅長捕魚而人稱「龍蝦王」的好友,一見到謝永泉就對唱:「syama-syama-syama!」默契十足,唱完,二人拍手大笑。
除了對家人的牽掛祝福和美好日常,自童年起見證了蘭嶼巨大變化的謝永泉,也寫出了《Jikangai(你不要來)》這樣的歌。歌詞分為三段。
第一段,寫給觀光客和「把核能廢料帶來的人」:
imo ya jimzapzat do pongso eya am
不珍惜這島嶼的人
jikangai
你不要來
謝永泉說,每年夏天大量湧入的觀光客,給島上製造大量垃圾,甚至還留下廢車。而把核能廢料帶來的人,則是指1970年代末,中華民國政府在未取得部落廣泛同意的情況下,欺騙不懂漢語的族人,指要在蘭嶼興建「罐頭廠」,到時蘭嶼人就可在裡面工作賺錢。豈料,「罐頭廠」運來的黃色大桶,卻是原能會的核能廢料。此後,共有近十萬桶核廢料被放置在蘭嶼,直到1996年才停止運入。達悟人自80年代起發起反核抗爭,要求遷出核廢,但核廢迄今仍在蘭嶼。
歌的第二段,唱給部落族人。
imo ya jimacyanod do keyli am
不關心部落事務的人
jikangai
你不要來
訪問前一天,蘭嶼剛剛舉行了一年一度的全島划船比賽。謝永泉指著窗外的部落廣播,翻譯廣播的內容:「我們的大船還在野銀部落的灘頭,請大家一起去搬回來。」他搖搖頭,感歎現在的部落族人不理公共事務,不像以前很重視,現在卻連大船放在別人的灘頭,都沒有人去搬。
歌的最後一段,唱給酗酒的人。
imo a ya tey maoyaoyahen a tao am
只有一湯匙酒量的人
jikangai
你不要來
蘭嶼本沒有釀酒文化,但外來的酒從台灣一船一船運入,酗酒乃至於酒後飆車,也在蘭嶼頻頻出現。謝永泉希望族人能認識到,酗酒的傷害很大,「除非你酒量真的很好,你才可以喝。」
雖然歌詞意涵很多,但爽朗的曲調和節奏,也讓《Jikangai(你不要來)》在島上很快流行起來。謝永泉不僅在族語課堂上唱自己的歌,也開始在部落小酒吧 Do Van 駐場,各種划船比賽或慶典儀式,也有族人邀請他去做駐唱嘉賓。他還記得自己有一次去東清國小唱歌,唱完之後,有一個小朋友一直黏著他,還從紙箱上撕下一塊,拿筆給他,說要簽名。他覺得又可愛又好笑:「哎唷!怎麼會有個小朋友來要我的簽名?這個簽名的紙張太酷了!」
他在部落的親友則發明了這首歌的另一個唱法。男人們去海邊釣魚,遇到對方,會對唱「Jikangai!」,互相調侃。「意思是說,你釣那麼少,還不如回家睡覺呢,不要釣了吧!哈哈。」
去年夏天,謝永泉的首張創作EP錄製完成,收錄四首歌,封面主題曲就是這首《Jikangai》。EP封面是大片流動的藍色,天海相接,三隻飛魚由天空流入大海,背後正是謝永泉窗外,正對的兩座山頭。這個場景曾被他寫入那本《追浪的老人》:「當天王星不斷閃爍時,正是飛魚迴游北方之島的記號。天神將天閘開啟,使千萬條飛魚湧入,猶如水庫洩洪一般。」
「你來這裡,看到飛魚季節的時候,飛魚是這樣一大群一大群從海面跳上來,你就知道我唱的是什麼。而不是我到美國,去講我們的飛魚是怎樣,然後給他們看圖片、影片。」
謝永泉與部落眾人一同發起傳統地名復振的行動,此處為Jivahey。 攝影:鄭宇騏
蘭嶼的歌,傳到哪裡去?
2017年,謝永泉在蘭嶼看了一部紀錄片,叫做《尋找甜秘客(Searching for Sugar Man)》。電影講述的是上世紀60年代,一位在美國底特律寂寂無名的歌手 Rodriguez,在20年後的南非意外走紅。其出色的創作和歌詞中的反抗意味吸引了大量南非歌迷,唱片銷售破百萬張。但無人知道 Rodriguez 本人在哪裡,甚至有傳說他早已自殺。影片的最後,導演找到了一直在家鄉做著勞力工作,默默生活的 Rodriguez,而他本人,卻對這忽如其來的盛名淡然處之,仍然繼續原本的生活。
「我看得很感動。」謝永泉說,「一個遠方的族群竟然被影響到,而且我很欣賞他一直還在他的家鄉。我覺得跟我的理念很像。」
把這部紀錄片帶給他的人,是一個叫做鄭宇騏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來自台中,為了服兵役替代役,在朗島國小工作了一年。2017年的一天,他去旁聽朗島國小的族語課,第一次聽到謝永泉的創作歌曲《Akokey》。在蘭嶼做替代役的生活條件並不好,他住在學校的貨倉裡,有蚊蟲鼠蟻,夜裡上廁所還要舉著手電筒走五分鐘到外面去。但好處是,他的住處離謝永泉的家只有十分鐘步行距離,在族語班上相識以後,他就不時接到謝永泉的電話:「宇騏,你上來!」也不說什麼事,他就走過去,往往一起吃飯、聊天、唱歌、喝酒,有時到深夜,便睡在謝永泉家中。一來二去,鄭宇騏還獲得了一個「朗島小鄭」的花名。
鄭宇騏和哥哥鄭勝奕同為獨立樂團成員,也都是影像工作者。趁著哥哥到蘭嶼看望,鄭宇騏就提出,要給謝永泉做一張專輯。謝永泉聽了,半信半疑。鄭勝奕也覺得,錄專輯費時又花錢,真的可以嗎?一個是信任「朗島小鄭」,一個是疼弟弟,兩人到了教會,謝永泉彈唱,鄭勝奕錄音,就這樣完成了第一次專輯歌曲的採樣。
「謝老師的歌就像時空膠囊一樣。」鄭宇騏說。他所看到的謝永泉,和傳統的原住民創作很不同。「謝老師的歌裡面沒有思鄉情懷,沒有都市原住民的漂流情結,這跟很多原住民歌手的創作方向完全不一樣,很奇怪,只是寫蘭嶼的生活。」這是謝永泉創作的出發點,「他在蘭嶼,他創作的位置在這裡。這是很特別的。」
為了讓謝永泉理解一張專輯能帶來什麼,他給謝永泉看了《尋找甜秘客》。他還打算給謝永泉拍一部類似的紀錄片,把整個專輯的製作過程,以及專輯出來後的反應,和謝永泉狀態的變化,全都拍進去。
和當日還沒有步入職場的弟弟不同,哥哥鄭勝奕首先考慮了製作經費的問題。他找了朋友,搖滾樂團「偏執狂」的吉他手吳政儒,用「友情價」,一年三萬(台幣),把朋友帶進了這個計畫。吳政儒說,一張專輯製作,40萬的成本是起跳價。但他們幫謝永泉申請了不同基金會的計畫,總共也只拿到55萬的經費,還不包括人力成本和之後的宣傳費用。
即便如此,甘願,就做下去。他們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裡,幾次進出蘭嶼,向自己工作的公司請假,和謝永泉一起錄音到深夜。他們討論到底編曲的風格是要民謠、藍調還是搖滾,討論要怎麼錄下拼板舟船槳擊打水面的聲音,來替代鼓聲。
吳政儒的樂團主唱是阿美族,本身就對原住民音樂感興趣。但聽了謝永泉的歌,他發現蘭嶼的音樂和台灣本島原住民音樂完全不同。蘭嶼是海洋民族,達悟語也是台灣原住民族中唯一一個屬於菲律賓語系的語言,不論是歌詞的節奏還是曲調風格,都自成一格。
除此之外,謝永泉的音樂還混雜著他成長年代裡,民歌、林班歌以及宗教團契歌曲所留下的歷史痕跡。鄭勝奕說,謝永泉就像一個穿越時空的人。而他們所要做的,就是讓謝永泉的音樂在編曲、配樂上有更細膩的藝術性,能夠打動蘭嶼之外的人,不僅是做傳統文化復振,也要具備能夠打動音樂圈的藝術之美。「大家說起蘭嶼的歌,總是想起陳建年,可是陳建年不是生活在蘭嶼的人,寫的歌也是國語歌。」鄭勝奕說,「我覺得謝永泉的歌更能代表蘭嶼。」
去年的EP只印了兩百張,但很快就供不應求。正式的專輯將把歌曲增加到十首,包括追逐飛魚的歌、搗小米的歌,還有媽媽為芋頭田而唱的歌等等,還可能邀請族人夏曼藍波安和瑪拉歐斯來合唱一兩首。但歌單不斷調整,製作需時,部分錄音工作還得重新來過,預計明年9月才能夠出版。
出版之後,要拿給誰聽?和三位年輕人不同,謝永泉自己不太去想宣傳的事。「我有了專輯以後,就放在這裡好了。你想聽我達悟的歌,你來蘭嶼。」
他說,這是因為只有到了蘭嶼,才能「聽懂」他的歌。「比如我唱的歌當中,有 Jikarahem(漢名:五孔洞)這個地名,那是我常常去釣魚的地方。你聽我唱那首期待去釣魚,卻沒有釣到的歌,你就要到那裡,你來了,看到了,看到浪很大,你才知道我唱的是什麼。」
又比如他唱追逐飛魚的歌。「你來這裡,看到飛魚季節的時候,飛魚是這樣一大群一大群從海面跳上來,你就知道我唱的是什麼。而不是我到美國,去講我們的飛魚是怎樣,然後給他們看圖片、影片。」
「人家問我,你有了專輯以後會怎麼樣,我說我還是養豬啊,到芋頭田裡去放水。」
謝永泉的家,窗外正對朗島部落海域。攝影:鄭宇騏
不過,有一首歌有些特別,在專輯出版前,就已經傳到了菲律賓巴丹島去。巴丹島和蘭嶼的達悟族本是同源,語言十分相近,卻因為殖民的歷史而分隔。在對大島台灣和世界上的其他土地有所認知之前,達悟人形容要去很遠的地方,就講:Ka mangey Jivatan an?(你要去巴丹島嗎?) 謝永泉把這句日常用語改編成歌,歌名就叫《Jika meybezbez(你不要急)》。他曾去過巴丹島很多次,但今年夏天卻有點不同,幫他錄製專輯的三位年輕人提議,讓他和巴丹島的歌手用母語對唱、合唱。大家走在路上、坐在民宿、吃飯前、睡覺前,不停不停地唱,練習兩天,終於成功,還在巴丹島的廣場上表演。
這樣的演出,謝永泉很喜歡。但他仍然不想變成跑演出賺錢的商業歌手。「人家問我,你有了專輯以後會怎麼樣,我說我還是養豬啊,到芋頭田裡去放水。」
製作專輯的三個年輕人仍在想:「蘭嶼的歌,到底要唱給誰聽?傳到哪裡去?我們的市場定位是什麼?受眾是誰?」而謝永泉覺得,要讓蘭嶼自己的族人聽到,回到他吸引年輕人學習族語的初衷,最重要。至於之後的事,就像 Sugar Man 一樣,謝永泉說:「你的歌會傳到哪裡去,是很難預測的。」
原文:《唱作不一樣的原住民歌:謝永泉和他的蘭嶼、母語與飛魚》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91103-culture-lanyu-writer-musician/?utm_medium=copy&utm_medium=co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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