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出個黃昏》無力的真象 流動的善意
喜歡看《殺出個黃昏》,愈看下去是愈禁不住笑意。那種黑色幽默,不是出於刻意經營出來的笑位,而是處處見到人物真實,所不經意流露出的一言半語的會心微笑。就是人在困頓時,彼此愈發了然,有太多的不說,藏了在說以下,但凡溢於言表的,又無一虛話,句句均真屬實。好笑的是,那些真實與真實之間碰撞出來的火花,有時是在於人與人,像一老一嫩兩個世代間的差異;有時又是在於人與處境的。輕省一句出來,像是自嘲,沒有多餘的說理悲情煽動,反倒像默然消受了自己的處境。人到暮年,人生下半場價值成疑,說得難聽點,就是所謂的「廢老」。句句當真的背後,亦流露著一種直面現實的態度,「唔係咁可以點」的實事求是、甚或反諷。當然,間或亦會雜以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苦澀感。人一樣廢的,如我,聽得出來,笑下,又好像有點釋放。愈無力、愈絕處,愈笑得開懷。像誰說的,喜劇的精神是喜到最後是悲,悲劇是悲到最後是喜。說的不是結局的逆轉,卻是人物的消受、得力。那種難分,分分鐘笑出眼淚來,如果你夠廢。識得笑,真係好好笑。
年老,是不是一種沉默的過程?都是有故事的人,大概就是愈發明瞭,不是所有事都值得說、能夠說、或者說了就有用,更多的都是自己如何消受而內化的過程。好像一次看《尹食堂》,聽到老闆娘的那句,到你像我這樣的年紀,真正膝蓋痛,是不會聲張的。好像也只有年輕,才會動輒就叫生叫死,事無大小都需要得到觀眾一樣,自以爲自己所經歷的,是什麼驚天地泣鬼神、前之未有的事,全世界也要來圍觀,實則,未知的都只是自己,看在稍有經歷的人眼裡,都是人生,都是平常。雖說每個年齡、每個階段都有各自的困境,彷彿也在我們是如何將之接納為自己一部分,生命的展卷。
劇中一老一嫩,本無交接,都只是突然被caught up在各自的迷失中,才連上線,哪管言明不言明。Lost generations,有 “s” 的,不止一代,卻都是困乏而活於真實中。中年,好像是一個斷層,是因為仍活在自我施力建構的幻象中?人生,愈是無力,愈近真象?像人稱「四哥」的謝賢,首度在幕前脫下墨鏡,交出的一雙瞳仁。怎麼說呢,人在潦倒落泊時,都只是境遇,內裡更多的,是對半百人生消化良多,世事盡收眼底,那種沉鬱內結,淡然相看,然而窮處盡處,也有望眼欲穿仍不盡,未來何如的迷惘困頓。未來,會否都只是現況的重覆、延伸?應驗馮寶寶劇中演唱前那句:「人生匆匆,都只係等敲果一下喪鐘」?另一邊廂,生於千禧後、屈指一算才十五的死𡃁妹,入世未深,居然也開口埋口就想尋死?幾近一拍即合的二人,她會不會都只是替他說出了未能道出的心裡話?那種感覺不到自己的價值、內心空虛的悵然若失?
年輕時闖盪江湖,刀刀見血,一招封喉,晚年畫面一轉,刀藝卻是用在麵檔的刀削麵上,麵團逐塊削成條狀清湯下鍋,都還要被客人嫌慢,後來更是索性叫特訂回來的人型師傅的機械臂所取代的滑稽,一分鐘五十碗。都無用什麼言語交待,觀眾亦默默如謝賢領過工資尾數就轉身離去的只能接受。八舊,所說的不是胸肌加腹肌,而是現銀,四哥拎住八舊,被打發而去,本身就是一個畫面,不言而喻。不留人。回到獨居的村屋裡,也像是內境外境如一的困乏精簡。晚上獨個兒坐在屋外的滕製搖椅乘涼,若有所思,望唔透的,也不知道是社會、是時代、是人生、還是自己。直到從收音機聽到昔日結伴同闖江湖的拍檔傳來暗語:「有、任、務!」,故事才起了轉向。
四哥、馮寶寶、林雪三人聚頭,身型外貌不復當年勇自然不在話下,甫聚首馮寶寶對四哥劈頭就是一句,個樣殘左喎,得閒煲返D湯水飲。四哥沒多看來人,嘴上也不饒人,輕輕回敬一句,你抹左面上的「批盪」咪同我一樣。看到任務對象的相片,林雪更是一句,邊個咁大仇口,睇佢個款都唔擺得耐。唇槍舌劍間,相當扺死。然而重操故業,殺你一個措手不及的,不是自己,卻是眼前的荒謬現實,「唔擺得耐」的原因。一切如像荒誕劇的上演,每到絕處都有讓人更哭笑不得的境況,彷彿在告訴你,低處未算低,絕處未算絕。三個廢老、廢中,見步行步,化身「耆英天使」,不問情感不問緣由,但求快狠準,彷彿也是為人生下半場別開生面,殺出一條血路。惟獨是刀光劍影間,反照的其實是,刀的背面,是自己。兩頭牽動其實相似的命運,不過是刀下在別人,就變成了自己的一種解答。
老年人的價值何在,不在消聲消影。一老一嫩「爺孫」二人,都在歷經人生價值缺失的虛空,電影還是回到情的羈絆上作答。一者入世未深、苦於自己所無;一者孑然一身,苦於自己所有卻漸無用武之地。互補本質的關係,互相給了對方價值追尋的意義,而相互成全、救贖。那不再在於困在自己是什麼,卻是思及自己能為別人做什麼,也像是相遇不經意間起了的化學作用。像她不打不相識的, “look my phone” 就闖入他生活,又當面不諱言的問,要是他死了,一門絕活豈非失傳?不知天高地厚,就自告奮勇的要拜師學藝,當其傳人。一番話卻也像觸及了他心裡隱然所想,大概人歿也想在身後能留下點價值意義傳承,牽連成二人的關係。他給了她容身之所,她又給了他心靈寄托。縱是吵吵鬧鬧,也開始互為影響轉變,為彼此止水般的生活,重新泛起漣漪。像夜裡四哥床前飄來那一圈圈的粉色肥皂泡,生出希望、想像。
往後逐步揭示情感的傷,看在他人眼裡,其實再在乎都是愛莫能助,終究得回歸自身,但與掛名孫女生出感情的四哥角色,還是忍不住屢屢在背後暗裡出手,欲成人好事,但莫說感情事根本誰都勉強不來,就是三個「笨賊」加起來,也是不復當年勇的力不從心,處處批漏破綻,但這卻也是電影真正感動人心之處。這不是什麼荷里活式、脫離現實的超級英雄大片,主角都有無窮盡的能力似的,反而它是讓人看到一種「有限」,每個人自身的局限之處,但仍奮力以自己所有的去付出,不著眼計較一己,而是放眼他人所需,這種成全。Barely sufficient,卻也是一個人真正回歸現實、和自己和好的humbleness。不再計較自己所是所非,有仍能用得著自己的地方,就是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而少女歷經求愛、失愛各種困頓,終於醒來回歸自身,從自己身上著力去實踐經營,也是自我成長之始。
這樣的故事,Happy ending,當然也是建構出來,但或許它所想說的,不是世事的完滿,卻是在那些不完滿、不如人意處,我們如何體認自身、接納自己,終而做到原諒、放下,既是對境遇的,也是對自己的。其實,最不放過自己的人,往往不是別人,而只是自己。消受轉化,其實也像是經歷一次次自我的死亡而又重生。自在時,身上所發一點微光,照亮自己,說不定也成為他人所依。如實時,總不免想起一句話:我們多少都是依仗著他人的一點善意而過活。是的,真實困頓處,人的那種脆弱相連,是彼此都類似,因而亦互相需要。這種情感連結,人與人之間永恆的羈絆。暮年「殺出個黃昏」,也只是因爲看到彼此深心裡的孤獨與無力,因而相互救贖與成全,這樣而已。流動的善意。
P.S. 馮寶寶與林雪的線亦好看,此文不鋪敘。飾演少女的演員有顏卓靈的感覺,亦相當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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