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戰後日記(三十五)
十一月某日
連山疊翠白雲飄。刈田上渡鳥群飛。山谷中橡子無聲地落下來。
久左衛門看著還在田裡割稻子的年輕人,說道:「咱年輕那陣,一小時可要割二百五十束。而現在的年輕人多也是一百二十束吧。你看,他那樣,抓著割下的禾把不知道怎麼個放法,割下就馬上打橫放。那個不竪放怎麼成?」
「你家的田還沒收嗎?」我問道。
「今年晚了三周。稻子曬不乾。晚稻是現在開始。」
稍微有點太陽花子就將架子上的禾把一一翻過來曬。割了禾把,到打出米來,要三周時間。這樣,好不容易等到早稻收穫、有了補給的農民,又因為穀子遲遲不乾,還是得四處借糧。久左衛門家收藏的糧食又被人家盯上了。久左衛門才放下心來,這不又要操心了。
「沒米愁人,有米也愁人。」他終於說出這番話。
由良的老婆婆利枝還住在久左衛門家沒回去。今天她又跑到參右衛門的爐子邊。
「到頭還是和婆婆子吵了一架。姐妹一場,米都不肯借給我。脾氣太犟了,來來,我帶了好東西,快吃快吃!」
說著,她從圍裙下拿出蔬菜和煮芋頭。清江一味地笑著。由良的漁場因為東京的船東燒沒了,漁網是沒法補了。油也貴,還買不到。這時,兒子復員回來多了一張嘴,米就只能在久左衛門家想辦法。老婆婆答應了給世津子婚禮準備魚,現在又要催人家給米,此中艱辛,發展為每天早上姐妹間的爭吵,廚房驚天動地,添了不少活力。而利枝每次過來,她都要將木板間擦乾淨。
「這裡是咱出生的地方。如果不擦得乾乾淨淨的話,就不像我來了。」
這話不是針對我們。她一直擦到我房間走廊邊沿,稍微歇口氣,看著庭子里的竹林。
「以前好漂亮的,這個庭子。石頭呀樹呀都沒了。」
以為老婆婆會直腸子喋喋不休,誰想到她馬上在爐子邊打起了瞌睡。七十年來,她除了來往於一里半外的漁村和本村之間,沒去過別的地方。但只要是兩個村子的事情,她什麼都知道。不管人家問沒問,她都會說個不停,大致如誰從誰那兒賺了多少錢呀,誰說動了誰娶了當老婆呀,誰狐狸上身了呀——最後連我小孩都知道了。清江笑呵呵地聽著,但又對我妻說:「她這樣回到家,可不讓媳婦欺負?」
可由良的老婆婆什麼時候看都很美。我要有這麼一個老婆婆就好了。曾經有一次,參右衛門他們都在,我不小心說了句:「那個婆婆還挺漂亮的。」一下,大家都張著眼睛望我。可能覺得竟有人說這種話吧,大家不可思議地陷入沉默。估計此前沒人留意過漁村白髮老婆婆的美醜,因為老婆婆在,我眼中村莊和山川不知增色多少,農家的茅草屋和田地不知怎樣閃耀著光彩。說來,參右衛門的懶散也是一樣。他這個徹頭徹尾的懶蟲,不覺間給村子添了一種滑稽而有餘裕的風趣。而分配東西抽籤時,他總能抽到一等,不知為何,這又惹來人們一陣陣笑聲。
到了晚上,清江在爐邊砸田裡砍來的甘蔗。在這麼冷的地方今年也種起了甘蔗,供自己制糖。今晚是頭一次嘗試,爐子邊為之熱鬧起來。甘蔗莖切成一尺多長,放在大砧板上砸好,就一撥撥進大鍋中。
「哇,這個甜!原來這樣就變成糖了。」
參右衛門張開雙腿,咬著甘蔗的青莖,呼呼呼呼地笑起來。鍋子才有點煮開,他就迫不及待地揭開蓋,用手指蘸汁,對我小孩們說:「哇,好甜好甜!等下牡丹餅蘸上這個,讓你們吃超好吃的。」
孩子們興致勃勃,用菜刀將甘蔗一截截砍斷。參右衛門用勺子攪拌著,鍋中的甘蔗汁慢慢變成黏糊糊的麥芽糖色黏液。
「哇,這個好吃。糖耶!」
參右衛門笑逐顏開,鬍子拉碴的臉上有兩條長長的鍋煙子,像兩條灼痕。今天和做味噌、醬油的晚上很不一樣。像個大人的只有清江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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