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譯好譯｜張愛玲《五四遺事》：比原文更像原文的「譯文」

“It stunned him how she could look just the same when so much had happened.”
/ Eileen Chang, Stale Mates (1956)

「人事的變化這樣多，而她竟和從前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改變，這使他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心裏只覺得恍惚。」
/《五四遺事》（1957），張愛玲譯

讀過翻譯的人，每次見到中英對照的文章，相信總會第一時間思考：到底哪一篇才是原文？譯文再流暢，譯者再努力，總會有那麼一絲「破綻」，令人察覺到「啊，這是篇翻譯」。但張愛玲的自譯的短篇小說《五四遺事》卻完全不著痕跡，讀來比英文原作更像原文。

Stale Mates在1956年於美國雙週刊《The Reporter》發表，一年後中文版《五四遺事》刊登於《文學雜誌》。故事講述一對五四青年追求自由戀愛，最後卻落入世俗婚姻的鬧劇，諷刺五四運動的不徹底。因此，原文出現不少中國文化元素，例如「七出之條」「填房」「折壽」「艷福」，張愛玲以其深厚的文字功底作釋，幫助英文讀者理解中國文化之餘，又不致影響閱讀體驗。由於中文讀者對這些詞語並不陌生，譯文就索性將原文中的解釋通通省卻。這就解釋了為何譯文讀來更為簡潔流暢。

ST: Which of the Seven Out Rules have I violated?” she kept asking through angry sobs. Ancient scholars had named the seven conditions under which a wife might justifiably be evicted from her husband’s house.

TT:「我犯了七出之條哪一條？」她一面憤怒地抽噎著，一面儘釘著他問。

（中文省卻了「七出之條」的解釋）

除此之外，譯文中人物話語的形式比原文更為豐富，甚至增譯了原文沒有的對白，令角色形象更生動立體。例如，原文較為客觀的引述，在譯文中變成了主觀的直接引語；原文中相對平淡的說話，在譯文中則帶有強烈情感。因此，譯文更具衝突起伏的故事性。對於中英文本裏人物對話的差異，張愛玲曾回應：「寫英文時，用英文思想，寫中文時，用中文思想。可是對白卻總是用中文想的，抽象思想大都是用英文。」可見語言與思維關係密切，對創作和翻譯過程有重要影響。（p.s. 「Chiglish 中式英文」的出現，正是因為錯用了中文思維來寫英文。）

ST: Then she flared up and said his fussiness was unmanly. “No wonder you never get anywhere.”

TT: 她發起脾氣來，說：「婆婆媽媽的，專門管女人的閒事。怪不得人家說，這樣的男人最沒有出息。」

（譯文對白比原文包含更多意思，語氣明顯比原文強烈，更能突顯人物性格）

眼見譯文竟增補了這麼多內容，大家不禁開始懷疑翻譯的「忠實」原則了。如果我們這樣做翻譯功課，一定無法畢業吧。這正正是「自譯」（self-translation）和「他譯」的分別。余光中曾說，自譯者的好處在於完全了解原文，但苦處亦在於此，正因為「自知最深」，更明白無論用另一種語言如何翻譯，都「難以盡達原意」，故不得不「遺其面貌，保其精神」。換言之，自譯者有「因文制宜」的特權。

但話說回來，其實張愛玲從來不認為《五四遺事》是翻譯。她說：「故事是同一個，表現的手法略有出入，因為要遷就讀者的口味，絕不能說是翻譯。」而所謂「遷就讀者的口味」，其實就是因應目標讀者不同的文化背景，對譯文的文本內容和表達方式作出調整，可見bilingual writer更是bicultural writer。只有對兩種文化都有深入了解，才能把握到調整的方式和尺度。

那麼，既然張愛玲說這「絕不是翻譯」，我們是否又要重回「何為翻譯」的本質問題？譯者總追求譯文自然流暢，希望能隱沒在原文與譯文的空隙中。但到底「比原文更像原文」是好事還是壞事？當翻譯得不著痕跡，是代表譯者功力深厚？還是這根本已不再是「翻譯」？或者「翻譯痕跡」也不是那麼討厭，至少那可以是原文風格的印證。

【傳送門】 💬

《Stale Mates》
https://www.cuhk.edu.hk/rct/pdf/e_outputs/b2728/v27&28p010.pdf

《五四遺事》
http://cgelh.csu.edu.tw:88/plan/100happytolearn/03.pdf

林以亮﹕〈從張愛玲的「五四遺事」 說起〉http://www.zonalatina.com/culture/c20100827_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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