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斯·门罗的拉片室：《逃离》

艾丽斯·门罗是一个迷恋死亡的人，但她笔下的死亡往往刚冒出水面，就在日常的枝节和大片浮沫中隐去。 她的小说里多半只会死一个人，而且往往在故事的中部发生，当一种交错的关系业已成形时，死亡才显现出来。那么，如何让单次的死亡成为叙事中不动声色的入魅时刻呢？

在《逃离》里，死亡的是一只羊，它代替了没有发生的勒索、没有因离家出走发生的争吵、没有发生的对西尔维娅的报复，羔羊的死替代了人之间应有未有的暴力，婚姻中阴狠的一面发泄在它柔软的脖子上，变成树林里一把细小的骨头，于是生活——在两个人的秘密、谎言和角力中——温情脉脉地延续下去。

在《机缘》中，死者是一位企望搭讪的旅客，但重要的不是他窘迫的言谈和仓促的死亡，尽管后者可能是他一生中最优美的一刻。重要的是坐在火车上的朱丽叶，年轻漂亮，聪慧过人，但不知道该将自己的人生交托于何种意义。旅客的死亡使这趟到温哥华的旅途变得具有宿命感，不久她放弃了攻读古典学博士，离开大城市，搭上火车去寻找当时结识的另一名旅客，一个以打鱼捕虾为业、情人不断、亡妻刚入土的男人。

《不久》中死亡的是母亲，同时这也是童年的消亡，朱丽叶与父母之间纽带的断裂。三个曾经组成家庭的人，现在重新恢复了距离，变成三个不相干的人：老男人，老女人，女人。童年营造的一切：作为教师的父亲，有着时尚嗅觉的母亲，以及他们因为在人群中格格不入而特有的亲密，都曾经是朱丽叶性格的来源，都曾经让家庭成为独立于世界的共同体。当朱丽叶带着女儿回归故里时，她看到的是：父亲在小保姆身边轻佻地挥洒荷尔蒙，在体力劳动中炫耀着男性的第二春；而母亲因为神经系统的疾病温顺如羔羊，同时焕发出宗教热情和对邻居的爱慕。于是朱丽叶给丈夫写了一封信，语调轻快，故作潇洒，然后她回到丈夫身边。不久母亲去世了。

《沉寂》死亡的是丈夫，朱丽叶的婚姻只是一次年轻时的自我放逐，她并非不爱自己的丈夫，但她需要自己的丈夫死掉，好抹除过去重新生活。丈夫如愿死去了，在他捕鱼的中途，海上突然风雨骤起。于是朱丽叶搬回大城市，重返文化界甚至成为一档高雅节目的主持人，她漂染的头发，机智的才干，为她带来了金钱和情人。她的女儿也在这种开明的作风、先进的思想，没有禁忌的生活下长大，和朱丽叶年轻时一样美丽聪慧，并在二十岁那年与朱丽叶断绝关系，再不相见。从别人口中，朱丽叶得知女儿搬回偏远乡镇，生了五个孩子。

《激情》死亡的是尼尔，一个聪明深沉的男人，也是对事情充满掌控力的医生。但他刚一出现，就拐走自己弟弟的情人格蕾丝，次日在酒精和飙车的狂欢中撞死了。尼尔和格蕾丝都具有不容于世的激情和恶意。格蕾丝顺从着莫里的爱情，顺从着他对婚姻的畅想和未来的安排，问题在于她的欲望和她顺从的现实之间的差异，她的疯狂和编藤椅之间的差异。

在《罪责》里，死者是只留下一把骨灰的婴儿，她与活着的那一位，她和生母与养母之间的关系构成了故事，故事就存在于关系之中，相当于不同的试剂已经倒进烧瓶，化学反应自发进行。

在《播弄》里，死亡的是个一面之缘的外国人，整个故事由一连串的必然性构成。若冰出身寒微，没受过高等教育，她的姐姐先天残疾，习惯于用尖酸刻薄汲取生命的热力。若冰的叛逃是每年乘火车去城里看一出莎士比亚的戏剧，她必然独自前往以避免交谈，必然在散场后陷入悠长的自恋情绪，必然在洗手间的镜子里长久欣赏自己，然后昂首阔步走出去，把钱包落在一边；她也必然接受那个浪漫的一年之约，在站台上吻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她必然在想象中体验爱情，他来自的国家，那里的诗歌、历代诸王和地图册上的山脉，都必然成为爱情的养料；她也必然因为约定的落空——一个陌生人让她感到的羞耻和恨意——而终身不婚，成为冷淡、富有魅力的职业女性；然后，很偶然的，真相大白。生活几乎可以提供莎士比亚全部的戏剧性，但方式完全不同，人的意志打乱了，爱恨情仇永远不会爆发。莎剧中的角色可以在鬼魂、梦境和大段的独白中抖露心灵的秘密，我们的思想却无法读取思想，只能靠鲁莽的信心和迷信的仪式，用一触即断的蛛丝牵起另一个人的命运。

《法力》是最复杂的一篇故事，死亡的是一段脱轨、失常的生活，其中蕴含了全部的梦想和冒险。但在故事的最后，南希突然想起死去的丈夫，是否像他这样严肃乏味、没有法力的人，才构成了生活的稳定结构，没有成就她，也没有毁灭她，她得以幸存并逐渐衰老，参加旅行团、看电视比赛、在阳光躺椅上做梦，而激情总是短命的。

艾丽斯·门罗说，重要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这是理解一切写作的根基。我们熟知她所写的全部情节，它们都是最为稀松平常的戏剧。人的秘密和谎言，行为和动机的偏离，言不由衷的表达、无意铸成的大祸、精心掩饰的恶意，思想的缠结，私心的闪烁，不过是些人所固有的、如同皮肤和毛发一样的附属物。莎士比亚被认为已经穷尽了一切故事的样版，但作家们继续消耗着墨水和纸张，因为重要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编排和演绎的方式，以及其中隐藏的存在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