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友谊》

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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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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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是一群不熟悉的人朝她涌过来,他们在泥浆里自言自语、不停地讲话,她房间里的劣质彩灯照着那些脸。他们看上去非常投入,不能自拔。她和好几个人坐在卧室的窗台上,脚悬在空中。贫穷,没有窗帘,只有正在脱落的玻璃贴纸。他们把黑色的墨水瓶往楼下扔,一只手迅速松开,听见响声之后,他们才从书桌下钻出来,偷偷往外面看。抽屉里放着她的秘密:日记本。或许,任何东西放在抽屉里都会显得神秘起来。

她们把彼此写的信重新抄写在灰白的、落灰的墙壁上。用彩色的笔。关上灯之后,它们成了护身符。

在这个小镇,人们说他们叛逆、不懂事。那是提前被否定、迟早会过去的倾向。在这里,还没有生长出任何可以包容这些孩子们的。活在永生中是她们的天赋,成年人却想着她们活不到十八岁,他们会一起酗酒、反社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母亲警惕着她的坏习惯。

早晨,她睁开目睹一切的眼睛。那声音在为她作证:转瞬即逝又无比坚硬的天性。十岁,十二岁。她不曾松开眉毛,也不曾忘记那些声音。眉头处有了过早的皱纹。

第一次来月经那天,她正抱着那些人送她的礼物,两只手都不够。太多了。她是受欢迎的那一个。贫穷,大胆。没过多久,她拿着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抽屉里的旧东西,去了另一个女孩的家,那是在家里的生日会。小房间里珍贵的东西只和记忆有关,一本她读过的书,已经磨损的音乐盒。她用一个普通的纸箱装起它们。没有装饰。没有闪躲。她确定自己比任何人都有诚意。但是,她没有看她。

所有人都这么华丽,她心想,小镇居然也是一所宫殿,有着这么多美丽的人和礼物。

从此,不再是墨水瓶,她扔越来越重的东西,她扔自己的命运。

夜晚,一条沾着血的内裤从天而降,落在楼下的部队。早上六点,刺耳的起床军号准时响起。三楼凸出的平台上堆叠着她的几条内裤。没有人能取走它。终于有一天,部队的人找上门来。父母羞红了脸,内裤上的罪证已经干涸。她看着深棕色的血。

她开始读小说,开始在友谊这个词后面画上破折号,就像一只看不见线但飞得很高的风筝。

每晚放学之后她独自走在昏暗的楼道里。有一股尿骚味。自行车总是失窃。在每一层的转角处,都有一个她想出来的人物,她边走边和它们说话,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她才敲响家里的门。它们和她一起进来。

她在六年级的时候对父亲说:我会捍卫我的友谊。

人们说另一个人脏、不学无术,母亲看见他另一个更坚定的身份——小混混。但还没来得及进入初中,她就发现和男孩之间的友谊过于简单,而且,始终太轻松。她不习惯轻松。她习惯连根拔起。她不习惯一成不变,不习惯男孩们假装无所谓的样子。拙劣的自尊心挡住了冒险。他们好像总是有话说不出来,同时,她希望他不要说。她害怕一些恶心粘稠的东西被引出来。

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些包含着爱的关系,除非是她自己。就像她不急于在破折号之后写上点什么,她知道什么不能在那里。

所以,她走开了。她在门口立了个牌子:闲人免进。并且对来过她房间的人提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严肃的问题。

大多数人不再来了。

这时候,她还没有尝过高潮后的寂静,也不明白人们和她一起躺着看月亮的天台会因为人的远离而彻底消失。更没有想过,爱和时间,友谊和厌倦,那些说不清楚但混在一起的东西,就像母亲的出走看上去仅仅是因为她的存在,对另一个生命的不耐烦,她就是这样安慰了自己,孩子们看见了谜底。在那栋七层小楼的倒数第二层,那个家,窗户是深蓝色的。外面看不进去。她默默长大,怀揣着决心、专注、和对友谊的期待。

她实在太喜欢心灵的重重确认了。

应该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一个在长大之后被称为“反常的开始”的那一天。她再次抛弃。

三人关系是年轻女孩们友谊的挑战,她没能做到。她的步子越来越快,从另外两个人身边逃开了。最后,她想再挽救一下——在晚自习之前给她更喜欢的女孩讲述刚读完的长篇小说,对方显得有些迟疑,或许是担心迟到,或许是无法想象她描述的女主角的形象,她看出来了,她停下了脚步,让另一个人先走。

她后来爱上了编织,也爱上了写故事。中学里的百年大树包围着她,当时正在申请国家重点高中的学校有一种肃穆的氛围,每个人都像在躲迷藏,只留下一具躯体在外面。她把腊绳和棉线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念头和拒绝成了她的网。她和它们共存亡。

夜晚,新的捕梦网诞生。

友谊,友谊的织网。一种微微的恨意试图捕获那些不祥的梦。怀疑是致命的,她随时陷入一种过敏状态。

人们都走了之后,或者,当她拒绝了那些一起探索自我的邀请之后,她检查着自己是否发生了变化,像检查一台机器——她期待一个最小的习惯的改变。走路的姿势。观念的逆转。或者,一起成为最叛逆的。反对的是什么都可以,她们一定可以挖到极致,就像走进一条无人知晓的地道。然后,在慌张的类似恐怖片的氛围中,两个强壮的心灵彼此靠近。两个人就是最完美的共同体。友谊包含着被影响的捷径。一种降临。

她等待着蜕变。没有。她就这样看着老师,看着同龄人。她偷偷在课堂上写作,在发现人物越来越像她自己的时候,她焦虑地停下了笔。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某天,她会完全摆脱那些附身的念头。

她独自过了好几个生日。许了好几个生日愿望。她做足了准备。快来吧。一个高傲的、更彻底的人。一次纯粹的发生。

终于,感谢奇迹。或许是在日记本里用墨水重重强调的那些字被纸张的神明看见了。虔诚是有用的。

在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敏感的人身上,意识的沟渠被探照灯照得完全。每个人都自成一派,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痛苦是一种高尚的天性和觉察,无法想象不痛苦的生活——同时,也拒斥那种生活。直到有一天,痛有了发散的能力,它成了一幅画、一张纸,一个单独的词不再存在,它们前赴后继,创作开始了,他才发现无法和自己的疯狂融为一体。它们互不相干。然后,他开始收敛,试图学会克制痛苦的方式,为了维持创作,为了维持创作所需要的生活。如果是奇迹已经出现过一次,或许还可以借着这股疯狂劲儿一死了之。

孩子们还没有预见平凡,适度是后来的真理。她默念的愿望已经在神的住所凿出了一个深深的槽。那些孤独的声音,清晰、大胆,祂回想起一些年轻到想不起来的时光,不是因为久远,只是遗忘的速度太快。

祂决定,保护偶然。祂看出了那被希望至少能出现一次的——某年的生日前夕,剩下了一个人,只有她真正看见她。只有她的目光和她的相连。排除法是占有的天性,她们捕获了彼此。她立刻用那双眼睛承认了她最想被承认的部分,语言和痛苦一样,是后来才开始的。

她的眉头松开了。

她直接说出来了。而且,对某种感受的共同承认——没了它这个世界毫无意义——让她们立刻互相辨认了。

一个激动的女孩嘴里吐出来最鲜活的词,像含着一片刚经历愉悦的鸟的羽毛。她太坚定了,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真理,还有真理的显形状态。

她们的眼泪随着强烈的语气变得滚烫。连问句都成了无法移动的,像是正在被锻铸的铅。她们急切地依附在已经习得的母语中,一只正中靶心的红箭。这时候,对话是一种梦想成真,是经验展开它自己的地方。

她们在公共场所,在广场、公园、地铁上聊天的声音完全没有减弱。是这样的时刻:一句话说出来就是它试图展现的全部。她们一来一回,毫无羞怯。

如果有人听见,会惊讶于这样的对话如此缺乏过程。证明、解释的过程。理解的速度会这么快吗?她们像是直接跳到了对方的身上,两个重新找回自信的人。

她们迅速摊牌:这是奇迹。这是只能发生在我们之间的奇迹。已经成年的女孩感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生。未来十年都会看上去同样年轻的两双眉毛,彼此靠近。她们经历着第一次、默契、高涨到忘乎一切的爱。秋天的风和夏夜里的暴风雨,都是在为这样的友谊助兴,为了记起每一个时刻的味道、空气中的介质,她们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所有的痛和爱。

那些她正在读的科幻小说成了充满着隐喻的印刻,而她刚刚才明白幻想的速度。

在所有的讲述中,成长经历是最不被重视的——她们二十岁出头,还不值得、不知道如何回顾。甚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们才知道对方的出生地和真名。这次新生只留下了她们自己选择的线索。

至于她的母亲的出走,那座小镇街道的模样,都被一种感受替代了,就像人们在异国他乡却感受到家的忧愁,瞬间,故乡成了可以更换的。她们讲述的历史围绕着心的深处的感觉,只有她们明白彼此发掘了怎样的水流。

她直接进入了她纯白色的房间,她带来第一次落下的灰尘。她们互相邀请。她的存在就是另一个人的通关暗号。

每次接近睡眠,她们含着眼泪说:再多说一句。一定是她说中了某句话。她一直等待的话。那双被误读已久的眼睛看着她。最后,一个词的尾音和眼泪落在她们俩中间,像是小鸟回到了巢。

一个雷暴雨即将结束的夜晚,水渗进顶楼的她们的墙壁,抬头就能看见浸湿的、正在脱落的墙皮。那是夏天。她们关了空调,开着门,她的日记本在桌上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风吹进来,两个人做了决定,一拍即合。

“我们需要住在一起,需要参与对方的全部命运。”

爱一个人也是好玩的。永远爱一个人并不可怕,就像用手摸尽一块石头,温度、重量、纹路。怎么能被耗尽呢?她们怀着炼金术士那样的决心和耐心,要完成一生的好奇。

她们害怕:成年后各自负责的那种友谊。她们想着在遥远的过去,那个她们也说不出来的年代里,人们一定是带着深深的爱意一起活着的。距离不会产生美,距离产生距离。彼此分离。各自活着,是一种示弱。她们甚至用了严肃的词恐吓自己:个人主义,仿佛只要退缩就会落入这个时代的陷阱,被她们抗拒的东西里。

越接近深夜,四周越来越安静,她们就会在对话中滑向一种类似批判带来的快感中,最后,在关于当代生活是如何毁了我们,并夺去我们的注意力的对话中完成了凌晨四点最纯净、坚硬的承诺。

“我还是喜欢,在这一切之前的那种爱。需要负责的爱。”她们中的一个说。

她们读同一本书,她的行李比她的更少,她们可以随时一起远走高飞。

她们去了第三个城市。为自己、对方选择的同居之地。她们将地图摊开,先是否定了几个离她们各自的家乡太近的城市,她们要在一片枯萎、已经被夷平的空地里创造她们的天堂。

就在走之前,她的父亲去世了——这一事件的快乐之处在于她们预感到自己将会成为完全的孤儿。属于对方的孤儿。她一直渴望着类似的事情发生。终于!终于可以有所承担。终于,承诺是真的。她陪着她一起去葬礼,她们几乎是含着笑一起守夜,她拉着失去父母的一只手,随时准备为她擦眼泪。不用客气。把你的痛苦交过来。她们成了两颗被命运摇晃的弹珠,在遗忘中只能碰撞对方。她看见她成为一颗生的鸡蛋。只有她能摸到她的壳。

她们确实这样做了。辗转。一开始,是一个狭窄的卧室,夜晚,空调的水渍从她们身边滑落,永恒的苔藓想停在一张两个人的床上。潮湿之地。

一年之后,是两个独立的卧室。她们共同庆祝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接着,一起布置客厅。她们悬挂起彩虹旗,在冰箱上贴上她们的合照。又过了两年,她们各自的伴侣会来她们的家,四个人躺在一个房间里,她们感受到完美的温馨和哀伤。温馨来自于对方,她们是会永远在的,就像一颗不会先死的大树,哀伤则是来自爱情的迟早消逝。两种感受互相交叠、鼓励着。

她们总是透露出这样的神情:面部有四分五裂的痕迹。像是一种不忍。不忍心下手。不忍心看见对方正在受苦。

在所有人从客厅离开之后,她们说,只有我们之间的爱是最最稀少和特别的。正是在刚过去不久的沉默中,她们和各自的爱侣进入睡眠之前,看见了对方的神情。那是有勇气过任何一种生活的眼神,她说过如果城市生活过不下去,在她的老家有一块她曾经画过图设计过的土地,或者,有段时间,山洞的意象总是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们用实时地图看那个位置,计划去那里的路线。

其他人自然成了不足的。不足够的。在差异中,她们更加确定了。为了爱一个人,其他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敌人。先是否定,否定其他人,否定她们感受到的孤独的普遍性。在互相确认的次数已经数不清的时候,她们又变得宽容起来。承认,承认所有人。她们在客厅里举办活动,在这个城市里到处藏着这样的半公共客厅。她们的朋友再次多了起来。

她已经看见过奇迹。念头的根茎处长着毛刺,她们在察觉到第一根刺挠动的时候就会告诉对方,等不及辨别是失误或者准确。再也没有比这更深的交代了。有时候,那又只是激情。

她很少再提起梦幻、想象,最重要的成了当下。成了和她之间正在发生的。这样的感情接受扎根于此的一切。适合种植的空地。

上一份工作被辞掉的时候,她在她还没说之前就抱紧了她,在一面一人高的镜子前,她靠在她的怀里。她坚定地说,不要害怕,我们会一起。我会接住你的生命。后来,她在大型超市的面包房工作,来自她家乡的人,一周内出现了三个,问她在这样一个南方的超市里是否有东北大列巴,她看见对怀念之物的感情,当她念起这个词,她想知道这个词在另一个人那里是什么,她是否有正在怀念的,她急着回家,和她躺在天台上聊这些没有尽头的。

她说过:最惊讶的是那些人造物。直到那奇迹必须消失了才能停止。

“如果没有人去激发一个秘密,那它迟早都会被说完的。”有一晚,她们其中的一个这样说。

她们不分昼夜,这时候,创作就是当下完全投入的生命。在对方面前,她们像是活了千岁的老人,有无数的记忆可以讲述。她们拥有所有的时间,信手拈来河流中的一部分。像是另一个人已经被死亡赦免。有些时候,她甚至无法再相信死亡。

住在一起之后,就像是别人说起某本书完全脱离了事实——她们却说:不是的。这正是我们感受到的。而且在这些共鸣之外,最美妙的是故事中没有的,任何故事都无法存在的感受。那就像一个人明白他正在现实中死去。

那种将梦和现实的死区分开来的界限。那种杂糅的、腐烂的、引人往虚无中去的气味。

“我们这样的友谊,一定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她们发起了一次书写友谊突破的读书会,她们想看见友谊的历史,那些被忽视的感情。她们一起认识了那些拥有特殊关系的人。在自己选择的城市中,确实有着友爱的养料,它又重新变得鲜活。

在几年之后她们一起读到某部关于两个女孩的四部曲之前,她们说:“为什么没有一个关于我们这样的感情的故事。”

对方是唯一的见证者。

在一次又一次交谈的至高点中,她们从浑浊的年轻中成长起来。其中一个人想到了死。“如果可以在这一刻死去,会是最幸福的。”

另一个人则想到了失去。“现在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从未想过会发生的。很难想象它怎么维持?”

她们命名。为对方命名,为这段关系命名,创造新的词就像玩新的游戏一样,是爱的特殊性在召唤。友情——听起来太浅薄了。好朋友——一拍即散的感觉。她们坐下来,把所有关于友谊的词拿出来,一个人说出一个,否定它。她们非常年轻,是不愿意让步的。

她们觉得自己先于那些观察,先于哲学家说的友谊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也先于发现它们并做成报道的人。她们是自己的先知,不相信那些先出生的人。知识和实践都不足以解释一开始产生的野心。

最后,出于再次定义的成就感,一种类似边缘者的话语被听见的幸福感——她们又觉得一切词都可以。可以增加,可以包容。

在一次新的恋爱中,她和恋人第一次约会就坦白了这样另外一个人——她说,我必须承认,我可能会为了另一个人死。失去,那是无法想象的。她先发制人,不能接受的人都离开了。无数新鲜的发明发生在这些女孩身上。一个又一个时代。她们睡着前像是怀揣着一个最大的无人知晓的梦想,她们要颠倒世界。她们要颠倒秩序。她们要证明只有友谊可以。

有时候,那种爱里面袒露脆弱的责任会让她立刻说出自己最隐秘、及时的感受,就像是自言自语,另一个人在旁边吃饭,眼睛看着她,她不是在外部空间,而是在里面。她们一起说,一起听。

就在她觉得参与另一个人的生命是唯一的存在方式的时候,她每天都巩固着这样的决心,就像一个害怕忘事的老人。但那种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里、在医院,那些一直存在着的,与生俱来的,无法成为台上的悲剧。

人们说这些用另一双眼睛在看的年轻人:她完全生活在忘记苦难的梦中。忘记她没有医保。忘记她和她走上一条悬崖边的路。忘记新鲜的生活也会失去它的崭新。最后,余下的生命力可以坚持多久呢?

当她和恋人一起坐上出租车,她沉浸在另一个人会怎么做的梦幻里,收音机里的封城信息,司机在用脏话和另一个人联络,她是听不见的。

但不是的,那不是抽离。她对自己一直有这样的预感:不管怎么努力抵抗,命运总会把她预想好的翻个转儿。

在一些时候,就像禁令被宣布的瞬间,坐在屋子里的人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封锁了。刚在伤口上敷好药,同一个人也是会揭开它的。她们拯救对方太多次了。危险的事情也是:只有对方可以拯救自己。

她们太迷信这种安全。万无一失。几乎没有人说:我们可以永远幸福。她们在这被允诺了永远幸福的地方并没有为所欲为,那会让幸福更加幸福,结束是永恒的肯定。

在天堂,她们也无法停止困惑的本能。

终于,她开始留意时间的流逝。她们失去过去激进的习惯:不再要求对方。之前,所有的叶子都长在同一棵树上,她们无法分离,那些激烈的实践都在要求着言行合一。她们就是这样过来的。她比她更彻底,她比她更在意公平。在一些人眼里,她们正像是完全不要求回报的苦行僧。

直到那天,她回到家之后,这里藏着正在偷偷漏水的天花板。她听见了滴水的声音。

这一次,她没有告诉她,她没有告诉她自己刚刚察觉到的、新来的疑惑。人们说,那是习惯的差异,是生命中聚散自然到来的时刻。

听完所有的可能性,她觉得自己真的来到了成年人的行列,像是从来没有人试图阻止过。

或许是三年。五年。快十年。她们延续了青春期的忐忑。当父母以为青春期的时期应该过去了,她们会发现稳定的痛苦的好处,她们依然在深夜为爱苦恼,两个人在一起加深了这种顽疾。

人们说,完全看不出来她们接近三十岁。而且,因为她们各自做的事务——那些工作之外的工作,一起出行的时候,她们像是两个间谍。如果公开她们的生活方式,旁边一本正经的旅行者一定会大吃一惊。

后来,她们甚至不再是两个女性。她们否定二元性别的划分。但总归,没有那么危险、震慑。在对方的身边,她们在熟悉中变得安全,放松了警惕。新的认知不至于让她们害怕,她们喜欢上了那些新出现的,猝不及防的,她们没有停止过学习的心。

她们对对方说过许多独一无二的、只出现过一次的,她们说所有不道德的、私密的想法。在一段分析什么是公平的谈话之后,爱还是占了上风。

在遇见彼此之前,她们就是有经验的。不能因为熟悉就展现出懈怠。在同性的友谊中,她们身经百战。她们非常默契地明白要做些什么。每周都需要单独相处、下午四点是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书的时间、保持坦诚,还有最可怕的,恋爱不会越过她们的友谊,成了不言自明的最高位。

就像四月二日,三月九日,这样具体的日子,不知不觉中,她们开始了漫长的拯救关系的准备。信号是:她开始回忆。她试图向她袒露过去的日记,带着一种回忆的、忧伤的口吻。

一些疑惑出现了。或许不安是与生俱来的,她们在各自的房间里寻找着更安全的事物。她决心先照顾好自己,再来面对这种暂时不可知的困惑,但是,封闭和背叛的感觉萦绕着她。孤独感越来越强烈。她养了一只猫。而她呢,投入在夜晚自己房间的电影画面中。

有时候,她甚至忍不住做了最糟糕的事情:把她们的感情和爱情比较。

是的,不安的苗头是同时到来的,她们都各自恋爱了。而且,那不同于一男一女的伴侣之间那种平常的归位。她们更难找到办法。

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显是简单的交谈,她还没来得及说出真的话,她们附着在隔膜上触摸着爱的水。但是,她收到了送给她的诗。她偷偷看过恋人们的社交媒体,她看到自己被描述,就像看见了一张神的脸,一个另一个地方的人,真诚又做作。

在一段关系结束之后,她像爬山虎附住墙壁,立刻投入进另一段关系里。这成了一种报复——好像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对某种情感的忠诚,她说,只有友谊才是真正的奇迹。

遇见她之后,这种循环停止了。会有人能说清楚吗?那出现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些可以将两人快速连接在一起的特质?还是一种对痛的爱的承认,对暴力的多重理解。

这天夜里,她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见面,其中一个去了恋人的家,她今天是否想起过她。她是否也发现了非常危险的事情。比如,第三个人靠近了她们。

她们没有坦白。她们不知道该如何坦白。一种轻微的、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嫉妒让她想起了更多——比如,她们的谈话越来越倾向于一种分享,她说得越多,越感觉自己正在漏气。

她甚至开始找茬,期待着一些意外像神的降临。但祂不保护奇迹,祂离开了。现在,只剩下她们自己面对。她期待着,要不然就是自己,要不然就是对方,陷入一种完全的困境。

如果换一种方式呢?如果像年轻人不停在问和回答的:友谊和爱情之间的差距到底是什么——好像这两个词发明出来就是为了难倒人类,或许,也是为了让人们发现差异之后更愿意走进爱情。另一个人接住你的生老病死,你占有的天性。

但那些经历过痛苦的友谊的人知道不是这样的。

没有理由可以说服她们,这种从小就在寻找着真挚的友谊的癖好。如果是爱情,人们会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友情,则是太普通的。到了最后,既无法遗忘,也无法仇恨。没有人看见过她们释怀的泪水,那比恋人们宣布誓言时还让人感动。

只要仔细看看就会知道了,不是倦怠。不是离开。这种细微的痛苦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每个听见过幸福的声音的人,就会知道那有多么短暂。在春天或者秋天到来的某一天,她就是在那时候听见的。这样的季节往往是一些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失去和形成。

她们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是在难得的她们都盼望的晴天里,然后,或许只间隔了几秒钟,她们透过不同朝向的窗户,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另一个只是更明亮些,同时听见了幸福消失的声音。在她的房间,鸟儿正站在护栏上鸣叫,那是它在这个季节里第一次来。另一个房间,太阳正照进来。有些什么快速离开了。百叶窗发出失落的碰撞声。她又听见了,然后,在那个声音过去之后——

她们在意识中搬空了这个共同的家。

她想马上找回失去的东西。依靠类比。依靠回忆。她第一次反应这么快。就像被开水烫到发出的那声啊——她就这样走进那无法说出名字的内心——就像是,婚礼结束后;小时候练完钢琴外面的青草地;和她住在一起却完全错开的现在——

她们不是从小到大的伙伴,没能见过彼此小时候的样子。不然,可能会有一种习惯带来的坚固。或许,一些反应有迹可循。她们不会那么吹毛求疵,也不会那么敏锐。对激情和时间带来的变化,她们或许会默许。

完全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在那个共同的房子里,要不然就是过多的笑话——这触犯了她的禁忌,要不然就是过多的痛苦——这让另一个人觉得有什么正遭到破坏,她正面临一次强烈的进攻。

住在里面的人不知所措。有时候,另一个人不在家的时候,她甚至松了一口气。她们在这个房子里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她们共同踏入过的河流正变得泥泞,那是过去被称为羁绊的。

她有了完全依赖于另一个人的念头,一个别人。一种惯性。这正是她出逃的方式,像是一次死亡,屏息。献身。死去。

她真希望有一位友谊之神,告诉她到底怎么了。这一处完美的伤口。她求助于精神分析,求助于别人的眼睛,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她第一次这么渴望有一个解释。没有答案,人们会从此远离解释,进入到一种直接下坠的漩涡里。

不在对方的痛苦中心让她们痛苦。她看见了她在为另外的事情神伤。有一次,她终于敲了门。她撒了谎。她说,我只是想自己待一会儿。然后,所有关系都可以为了这种每个人天然需要的个人空间让步。理所当然。

她们接受了对方保全自身。

她们变得非常有礼貌,房子里数不清的生疏的界限正在长出。只有在两个人没有同时在客厅的时候,她在猜测,猜测门缝透出来的灯光的明暗,她坐在窗前——像是雕塑,或者,她正在忧愁。

没有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就再也没有分开过,直到,在两个人先后过了三十岁的生日之后,这一次,她们为对方准备了彼此并不欠缺但价格昂贵的礼物。一个句号的念头产生了。

生日之后,她再次回到找寻一些普通朋友的乐趣中,她试图让自己回到那种见到一个塑料袋都会快乐的时候,而且,只要不是她——事情就没有那么复杂,她也可以享受一些简单的快乐。

但是,如果没有她,这种生命又可以怎么寻找它的出口呢?

另一个人放弃了敲门。这太像是一种帮助。动作破坏真实,就像是找到了关系即将终结的罪证。如果她敲门,她开门,她们对视——她马上就会知道,这种被另一个人完全看清楚,时间积累的经验多么恐怖。

她开始体谅她。她越来越体谅她,像是爱的招魂。她着急地开始列举她所有的脆弱、弱点,她不同于常人的那些难处。

如果有一天她带着自己的疯狂,她陪着她去医院,医生会说出病的名字,那些被她排除的词。没有人可以救她们。然后她们会互相看着对方,像是看着一个易碎的孩子。

但是,为什么要体谅呢?另一个人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体谅。她发现了。她已经到了往前一步就需要自圆其说的地步了。

她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些什么。在这种类似窥探狂的冲动中,她总在猜测,她正在发生什么——那是她永远都无法知道的,她想起一起住的原因:这种感情展现出不可撼动的力量。

她们在某一些夜晚——尤其是她们其中的某一个遭遇了逆境的时候,那种力量就出现了,这段感情中——有经验、有证明,几乎完全托付给彼此。

突然,一切都成了有解释的,能被说出来的。秘密的氛围消失了。在她们面前出现了某次陪她去看病的大楼,那正是夕阳的时候,她们没有人说起当时的忧伤。那是第一次,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非常安静。然后,又因为这种沉默,她们找了个敷衍的理由就躲回了房间。

有一天,是她先说出了这句话:我们确实在变老。她试图说出一些玩笑话,一些她也不确定的理由——是年龄,是说了太多错误的话。

她们开始杜撰解释。她们拒绝再绘声绘色讲述她们的友谊。慢慢地,听众成了厨房里那张已经结饼的抹布,她们不再想去擦拭,而是将这称为安全感。

有一段时间,“这样的感情还没有被书写过。”是她们骄傲活着的原因。

生日之后,其中一个人想。

“她越来越逃开痛苦了。在她的生命里,真实和她过的生活完全是分开的。她还有更投入的。”

她不知道她每天在忙碌什么,就像她是一个影子、一个魂魄。

同时,另一个人也在想,混乱的痛苦是没有尽头的。必须要区分开。把真实放在一个尽可能固定的位置。这样有助于她去承担接下来的日常生活。

照顾自己成了她的工作。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夜里,她甚至吓得颤抖起来,为什么不能更大面积触碰她的心呢?她真想从各种角度去看。再一次看清她。

时间太长了,她们已经不记得她们一起用手抚平了些什么。就像抚平的只是一种感觉。这时候,她多希望在日记里记下的是一些具体的事件——所有的从一开始就像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她想起自己和之前的恋人在分别前留下的录音。还有父亲死前她用手机录下的影像。如果不是这些,她只能想起一种感觉——大概是、在当时、应该。她觉得:或许什么都没有真的发生。记忆都是错觉。

但她还是发现了,这就像是一种自然的放弃,任何从另一个人嘴里发出的声音,说出的故事,都使她感觉刺痛。

夜晚,她在独自一人的房间仔细想着这种刺痛,用她在小说里、自己身上早已感受过的女性友谊来解释这种刺痛。

可能是嫉妒,可能是她们从参与者成了对方的听众。

陈述成了越来越重的事情,她对她的回应算不上真正的回应。人们在中年的时候已经完全不知道一件事的首尾,她们无从谈起。

她说:这就是友谊的结局。然后用那双手抚摸着另一个人的背。这里已经什么都不会发生了——这种空白正是一种极致的安全。她找不到任何方式去对待她。

危险的时刻越来越近,无法阻拦生活中不知名到来的。她们的友谊一开始就和语言息息相关,她和她径直走进虚空里,这一切都依靠对方的帮助,但接下来,即将到来的,她们不再说那么多话。

她们能对对方说的话已经到了尽头,还好,她们住在一起,日常生活是可以兜底的——她们还得吃饭,还得睡觉,总会有下一个机会,如果不住在一起,没有人知道她们还会不会见面。

有一天,当她们同时想到这种可能性,她们被吓到了,她们试图关心对方——一种完全礼貌的关心,不再是不得不介入的好奇,她明白,事实并不像是她说的那样。

“你感觉还好吗?”“挺好的。”

这样的对话并不成立。

她们的抵挡失效了,这种结束并不是猛烈到来的——如果是那样,她们还可以反抗。

她每次鼓足勇气敲她的门,都能听见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发出奇怪的尖叫——像是嗓子卡住了,几秒钟的空白,停顿。但她知道,这是她在紧张地尖叫。恐怖。

无声的呐喊:不要,不要来。其他人通常这样做:掌握生活的细分法则,然后,总有一天,他们会对某个领域熟练,不至于陷入完全的无助之中。她还记得她被痛苦折磨的脸,听见她的哭声,她就知道,那是无法动弹的痛还是可以被说出来的——她们用梦支撑梦。梦就成了真的现实。她们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独。

情况变成了这样:除了友谊,她们什么都是。她们就像一些圆满的、实心的球。到处都是吸力、都是支点。

她重新开始滚动,到处乱撞。她渴望一些普通朋友,一些只在特定的时间见面,然后各自离去的朋友。或者,见面是一次幽默地讲述自己最近的经历的机会。

友谊是个宽敞、普遍的词不是吗?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悄悄地在这个屋子里变化,越来越像是在一个偌大的、属于她们的房子里生出了一处棕黄色的遗迹。一个古老而宏大的,只能听见鸟儿歌唱的遗迹。

早晨五点清洁工开始他的工作,总有落叶,在半梦半醒间,清扫的声音在城市里到处复活,她以为是扫墓人正在清扫这个地方,木制扫把的刷刷声……尚未死透的友情墓地……

她们的第一个住处是一张绿色的旧布,她们在一个房间里,她清扫房间,另一个让她们的被子保持着一种太阳的气味。她们受得了真诚,受得了一张只有一米二的床,受得了来自另外一个人的自由和照顾。

牙刷杯里是来过的朋友们的痕迹,她们说过像墓碑前的香火。那这里香火很旺。后来,她们去了天台,那里可以看见这个城市的地标,那新建的、变幻着颜色的高塔。她们躺在那里听楼下湖北摊贩们叫卖卤菜,然后她走下环形的楼梯,说她要先去买点吃的。

在她们想着这是最后一天的那天,她们去了萧红的墓地。她们在那里躺到夜晚来临。覆在墓碑上的黑色像是夜的倒影。

她们一拍即合。做了决定。结束这些年的同居生活。人们最后一次去那个房子里看她们,带上一束花像是放在无名的墓地里。那些正在动的成为了完全的静止,一张照片。

然后,她们挥了挥手,好像会在下一次的命运中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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