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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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去的時光是一道傷痕

螺旋狀空氣,渾似可切開的凝塊乳酪,黃綠色柔光愈趨幽暗,流動的寂靜如無數推擠的鴨絨,柔軟得近乎哀傷的重壓。她試圖睜開眼睛,起初是一陣刺目的光彩,跟著一陣煙黑的紗網,如同張開的翅膀,緩緩拍落下來。

答。答。答。

水珠每隔數秒停懸,而後摔碎的巨大回聲碰撞耳膜。

她像一捲斜紋軟呢布料,鋪躺在緩流的意識冰河上……。


九十六個小時前。至少九十六個小時,因為她的腕錶停了,靜止了──也許是在撞擊中失靈,也許不是;也許是潮濕或剛好電池耗盡了,也許都不是;反正它已經不動了,停在九點四十一分(也許白天或也許晚上)。至少九十六個小時前,她在香氣蒸騰的晚餐前想著所有失約的可能。桃紅桌巾上的菜蔬色澤鮮艷,肉質金黃豐腴,翠綠的湯,象牙白匙箸搭配瓷藍色淺底碗盤。隨著時間的流逝,桌上的晚餐變黃、變暗,配件也跟著失去光采。

她離開餐桌,在窗前僵立了一會兒。春分冷峭,霧氣籠罩樹木,像靈魂籠罩身體。

灰冷天地吃掉黃昏的最後一抹餘暉,她背對鑰匙轉動門鎖的喀啦聲,他終於走進幽暗的室內,捻亮燈,疲乏而心不在焉地走向她。

「還沒吃?」他望著一桌子飯菜問道。

她不動,也不回答。

「又怎麼了?」他難掩煩躁地去扳她的肩——意料中,她果然噙著淚,眼神無限幽怨。

他試圖表達愛意,卻更深鎖眉宇,心想她為什麼不能開心一點。他已極度厭倦使出渾身解數去哄一個永遠苦著臉的人。他希望看見她的笑容,至少釋出一點善意的歡迎。他們不知道溝通過多少次,她說她懂但做不到。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我來是告訴妳,公司派我駐荷蘭出差,可能一年半載都回不來──還有,今晚我不能過夜,出國前有很多事──」他雙手插在褲袋裡,斜側著頭,閃爍的眼神,堅決的表情。

「你想離開我……」她出奇平靜,「都是藉口對不對?」

他終於不得不正視她,壓住即爆的耐性,「我很累,懶得跟妳吵──」

她箭步上前把桌上精心準備的晚餐一股腦掀到地上去,乒另乓啷,一地狼藉。

他倉皇跳開,眼底噴火,卡在厭倦和無奈之間的忿怒一觸即發,可他畢竟意冷心灰,嘆了口氣,掉頭走向門口。她眼看著行將離去的他,心如油煎,遂嚎叫道:「你一走出那扇門,我就死給你看。」說著匆亂地抄出把水果刀。他鬆開握在門把上的手,轉身走回來,氣急敗壞,「別這樣──」一面去搶她手中的刀。她退開兩步,眼淚流下來。

「妳到底想怎麼樣?」他不耐煩地皺著臉。

到底想怎麼樣?她也想這麼問他,可她只是顫抖著嘴唇,把刀貼近手腕。

「妳到底想要我怎麼樣?」他朝她巨聲咆哮,衝上前去奪刀。她吃了好大一驚,反身鑽進浴室,上鎖,等著。他恨恨握拳發抖,如等待被引爆的炸彈。秒針滴答。她終於給盛怒搥門的力道震痛,他瘋狂轉動把手試圖破門,她突然感到害怕——門外不是一個人,是一頭激憤中的野獸。她使盡全力抵著門,握緊把手。經過一陣漫長的較勁未果,他恨恨在浴室門上踹了一腳,甩上大門走了。

她喘著粗氣等著,等待心上那一片迴翔的巨響消失,直到擔負不起身體的重量而頹然坐倒。她抱著頭,驚覺水果刀還牢牢倒握在手中,冰涼的刀面搵著熱淚滂沱的臉頰。時間輕悄溜逝,她擦拭淚眼站起來,渾然伸手轉動門把,卻意外地打不開。她急了,用力扳動金屬把手,門牢牢鎖死,任她呼天搶地也無動於衷,一定是方才的衝突造成的。她腦中一片混亂,頭疼欲裂,啜泣,無血色的臉龐發燙,水果刀也在放棄之前橇斷。

流去的時光是一道傷痕。她哭累了,在懊悔、憤懣和絕望之間掙扎,飢腸轆轆。所幸是在浴室,她自我慰藉地想著,一面泡在熱水浴中禦寒。氤氳熱氣湮糊了她的眼睛,往事波瀾壯闊,幾個小時前的尋常日子惘如隔世妄想,片片模糊的死寂淹沒生命的疼痛。


那年春天,工程部門來了新主管,長得不算好看,冷靜、自信的行事風格卻別具魅力。當他以征服人的沙啞嗓音吩咐她做事的時候,她莫名其妙地控制不住源源分泌的唾液,臉部潮紅像猴子屁股。她既恨自己的失態,又忍不住想多看幾眼,那閃爍著危險記號的短暫微笑。起初,他就算正面與她說話,眼睛也不大朝她看,整個心思放在公事上,只偶爾從她手上接過文件或咖啡(如果沒有在講電話)時,略作停頓的眼珠會瞬時轉深,彷如雲影掠過湖水。

她以為他不喜歡自己這一型的女人。混合悵惘、哀怨和一廂情願的甜蜜令她痛苦,即使她知道他已婚,育有一女。

在一個下著傾盆大雨、雷電駭人的傍晚,她放棄搭車回家,在走了一段路進捷運站又折回公司樓下後,傘下的她幾乎渾身濕透。她踟躕不決、心臟狂跳,電梯送她來到他加班的樓層,裡外漆黑混濁,如一片黑色汪洋,只有他辦公室的毛玻璃滲出一抹微弱的昏黃。她輕輕推開玻璃大門,悄悄靜立,等著,卻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雨水一滴滴自皮膚和衣衫滲落,撞碎,埋葬於深色地毯。

終於,他起身開門倒水,被黑暗中的剪影震住,半晌才問:「還沒走?」

「嗯,」她艱難又舉止失措,淡杏黃外衫緊貼嬌小渾圓的身體,她走進洩光處,凸起的部位幾近透明。

寂靜如逼攏在光圍外的黑暗,令人呼吸困難。

她接過他手中的馬克杯,隨便放在就近桌上,喘息著拉起他的大手放在胸前。他就像被自動開啟的機器,接收她的訊息,以便釋出更多電流滿足她的渴求。他以粗短的指甲磨搔她遍起疙瘩的肌膚、乳房,嘴唇如柔軟的吸盤,抽光並注入新的能量。乾柴烈火,空氣既濕又熱,淋漓的衣衫在發燙的激情中沸騰蒸乾,汗水取代雨水浸透身體。

就像所有外遇的男女,他們的愛情有九成連流在床上,其他不外乎是找暗昧處吃飯看電影,或在她小小的公寓裡繾綣。這種關係通常維持到其中一方對另一方厭倦,他們的裂痕卻興始於他被挖角後,經常出差及繁瑣的工作冷落了她,還有她始料未及的醋勁,讓可人兒搖身變成哀怨晚娘。

他們暗度陳倉了十八個月零九天,直到他甩上門拋下她和一地零碎的飯菜告終。


熱水涼了,她出浴,面對霧氣蒸騰的鏡子抹了厚厚一層乳霜,撥去鏡中濃霧,她空洞地望著膚色紅潤的自己,想給出一個微笑卻辦不到。她裹著兩條浴巾,斜條紋毛巾棉是他的,尚殘留一股淡淡的刮鬍水味。她只能喝粗澀含氯的自來水裹腹,皮膚在熱水中泡皺,睡眠變成無數個斷續破滅的奢望。

偶然在渾噩中聽見樓上傳來沖水聲,她便發了狂跳上浴缸扶手,拍打天花板,甚至拆掉塑膠隔板,對著通風口高聲呼救。然而這座泥牆幽森的密室已被凍結於時空之外,無人聞問。她憂懼攻心,淚如雨下,僵硬的脖子、四肢,身心疲憊不堪。分秒難熬的時刻裡,哪怕一點細微的聲響,都宛如利斧凌空砍下,尤其在突然聽見門外的手機或電話鈴響時,就好像聽見另一個世界,她只能絕望地趴在門上搥打慟哭,惱悔她帶進來的是刀不是手機。

最後手機不再叫了,電話也閒置許久,席地的飯菜開始發出惡臭。

恍惚中,她依稀聽見門鈴叮咚,可她已聲嘶力竭,唯有默默祈禱救援破門而入,但是她懷疑什麼都沒有,一切只是幻覺。


答。答。答。

水珠每隔數秒停懸,而後摔碎的巨大回聲撞擊耳膜。

她拼著最後一絲氣力扭開紅點水喉,頃刻,騰騰蒸氣如塵雪飛落,熱水漫漶,一波波隙過門縫朝外奔流。她感到靈魂飄浮,彷如泡在幽光遲緩的深海水底,終於可以安心闔眼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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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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