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工(又二)
很多時候,時間流逝的速度,並不相同。就像現在的我,還有現在的你,也可能是某個我們都不認識的她。
不知為什麼,有時候只是短短兩三個月,很多人就發生了極大變化。
我們身處在同一個環境時,並不能察覺到這種細微差別,因為身邊的一切,都在和我們自己一樣變化,彷佛同步著同樣的苦惱,也喜歡著同樣的歡笑,於是一起成長,也一起變老。
如今,我卻忽然因為工作的變故,離開了這裏,如今再回來,先看到的是一張熟悉面孔。
我說:你好。
握手,點頭,微笑,他認得我。我也認得這個看門人。頭頂的髮絲仍然烏黑,可從兩鬢向上,卻像是冬天的雪綫,不斷擴張,白了大半。
我說:你的頭髮白了很多。
剛理了發,要不還要更多。他笑著說。
這個看門人,以前是個勇武機智的人,現在變得更平和寬厚了。那時候常常加班,我在門廊裏和他閒聊得時間多,都是不抽菸的人,就會說更多話。這樣年紀的人,都有一種沉靜的感覺,說話時,並不會有太多催逼的感覺。我很喜歡和他聊聊。有時候都是老話題,沒什麼新鮮,也許只是覺得站在他身邊,能感受到一種穩穩當當的感覺吧。
人和人之間是不一樣的。
我也沒想到,除了他,我還看到了一位熟人。
那是一個小小的三輪車,搭著棚子,雖然因為材料的原因,顯得簡陋,可細細看上一陣,卻讓人覺得精巧。
這個熟人,還是那麼黑,臉也依然圓,只是如今卻有一些發愁的樣子,看著那臺藍色的修理工具發呆。
他看見了我,只是搖搖頭。我卻不在意地走過去,說:你好。
好好好。我猜您認不出我呢。
怎麼會?我說。心想,就算真記不得樣子,可聽了這中央區的口音,誰能記不住呢?
他倒是很坦然,沒有掩飾剛纔故意裝不認識的行為,反而打了招呼,就又開始擦拭起來。
現在是要做這個了嗎?我說。
他搔搔頭,說:沒有,沒有,這是兼職。這是兼職,另一份工作才是正職。做膩了這個,就做做那個,做膩了那個,就再做做這個。人嘛,總得自己調節。
我說:我喜歡你的觀點。雖然不能代表什麼,不如還是請你修修我的東西吧。
我從兜裏掏出了一支鋼筆,那是我很喜歡的。略帶肥胖的筆桿,整體都是烏黑的顔色,不算珍貴,只是跟了我很多年。可惜上次不出水了,可就算寫不了字,我還是帶在身上的。就像其他人帶著手串、手鐲,佛珠一樣。
他表現出了一種積年養成的沉穩,用手帕盛著接過,露出的表情正和剛纔聊天的看門人一樣:沉穩、安靜、內斂、從容。
我站在旁邊等著,大太陽的光照射下來,沒有一處可以躲過的地方。
我想:好久沒有曬太陽了。總是躲在冷氣房里,一天天度過,卻根本想不起來陽光照耀的天地,是什麼溫暖的樣子。
他修理東西的時候,還是根本不說話,只是專注地將每一個部件拆開。他并沒有著急,一件件按照大小順序擺在桌面,拆卸的時候也沒有用什麼鉗子,都是純憑手力,很多時候,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時間一點也不浪費。當他做打磨的工夫時,筆尖一直泡在旁邊的水杯里。還有一些細微的機關螺旋,他也都按照原來的安排,輕微地調整,就像正骨師傅對待我們的頸椎脊骨一樣。
我看著他工作,也曬著太陽,說實話,出的汗,一點點洇透了裏面的襯衫。
他終於修好了,又一點點擦乾,細心地歸回原位,原本放在桌面的部件,一個個又重新組裝到一起。他終於將筆送回來了,說:您不妨試試。
這句話的口氣可是很肯定的,一副修得完美無缺的那種態度。
我笑了,拿起來寫了幾個字,他換的墨囊很好,並不比我之前用的差。只是沒想到,他這個修理工,連這種小部件都準備了。他是個萬能的修理工。我內心讚美了一句。
果然寫得很好,如果不是剛買筆的時間太久遠,我想,這就像那種已經磨合好的那種順滑,讓人喜歡,讓人開心,讓人覺得有種重回青春的感覺。
他一副意滿志得的表情,我又笑起來,說:謝謝,謝謝。
修理工黑而圓的臉,又露出讓人發笑的表情,卻也讓人覺得安心。
這世界沒有你修不好的東西。我鄭重地說。
他搖搖頭,一下子就有點失落。
「我能修好一切東西又怎樣呢?別人並不願意相信我,即使相信了,他們也不願意將東西拿來修。他們要不藏起來,從此不再用。要麼就扔掉垃圾,然後去買更新更時髦的。人們已經不再相信還有修理這件事了。像您這樣的人可太少了。」
我說:會好起來的。
「謝您的吉言,就像我常聽到的,一切都會好起來。可那樣修理工不是不需要了嗎,因為一切都會好起來。」他忽然說了後半截話,然後又笑起來:「別說,如果一切好起來,不也包括我自己嗎?」
「是的,」我肯定地點頭,「包括我們自己。一切會好起來。」
修理工坐在三輪車上繼續等他的生意,不知是正職,還是兼職,總之是他會好起來的生意。
我則又走回自己現在的時間,流逝的速度,因為沒有參照,所以一切如常。
我想著剛纔的對話,又開始笑起來,這次不是因為他的才能,只是因為自己也想讓自己多笑一笑,畢竟——
笑一笑,十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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