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到底拖延過甚麼事】拖延的故事
文|杜杜
半個世紀以前的中國學生周報刊載過一則有關徵文比賽的趣事;比賽題目是「大拖派的懺悔」,結果奪取冠軍的那一篇裏面只落得四個字:「明天再寫」。 正是: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Café do Brazil
六、七十年代在香港成長的文藝青年之中,不乏喜歡三三兩兩的泡在海運大廈的Café do Brazil 裏面的名士,一邊隔著玻璃窗曬太陽看海景,一邊高談濶論;談論的可以是釣魚台、杜魯福,又或者是沙特與加謬。這分明又是一個集體記憶的所在,各取所需。關於同一個地方的回憶,會因人而異。也有當年從外地回來的朋友久聞其名,特來朝聖,一看大失所望:咦,怎麼就是這樣?各人坐下來把同一地點的回憶拿出來比較,其間的差異會叫人大吃一驚。我記得的不外是和舒明在那裡分析「古堡魅影」( The Innocents 1961年)裏面的特異場面調度,又或者是「血與玫瑰」( Blood and Roses 1960年)裏面的那一場黑白夢境如何套用了高克多。談論雖然認真,眼神卻帶有夢幻的星光,皆因為那時候大家年輕,朦朧地覺得來日方長,即使前途不甚確定,也不必心焦,且安坐一陣,萬事只作旁觀,喝杯咖啡再說。說歸說,真的要端坐案前,執筆埋首寫影評卻又是另外一回事。這變成了工作,需要高度的精神集中和慎密的思考,未免意意思思的可以不寫就不寫,可以拖延便拖延則個。還有一層,人在Café do Brazil ,不論說什麼,說了算數,事後水過鴨背,了無痕跡。白紙黑字印出來的文稿冷不提防三四十年之後還有人翻出來追問。這樣吧:明天再寫。反正已經約了梁濃剛前往金門看 No Way to Treat a Lady。回想起來,Café do Brazil 只不過是一個拖延日子的地方罷了。
然後水東流日西墜,一晃眼五十年過去了。其中有好些和光陰賽跑,大獲全勝,及時闖出了名堂,做出了成積。寫成的小說和新詩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傳誦四方;又或者專心鑽研崑曲,痛下苦功,成一家言。更有文青一旦成為職業稿匠或投身電視編劇,馬上搖身一變,改頭換面,連說話走路都比往日快了三拍。皆因爲迫上梁山,身不由己,不再流露舒緩的齊氣,享受甜美的悠閒,且更進一步地學會了超越自己情緒精神上的風雨陰晴,按時完成稿件交貨,換取稿費,甚至拍枱拍凳和編審爭論誰的橋段對白寫得更為優勝,變得伶牙俐齒;雙目烱烱有神,眼中原本那充滿詩意的夢幻一掃而空。是的沒錯,真實的世界已經湧現,把我們圍了起來。也有漸漸歸於沉寂的,不問世事,大隱於市。誰知道呢?或許他還帶著夢幻的眼神在等待時機成熟,潛龍勿用,慢慢醖釀,期望終於有一天完成了-部他想要寫的小說,拍成一部他想拍的電影;又或者,永遠不會。因為死亡一直在靜靜地觀賞人類的活動思想,耐著性子等候,然後突然出其不意地掩至,比成熟的時機更先一步。死亡終止了一切的拖延,亦免除了所有期待的必要。
Librairie de France
今年連一年一度的紐約古籍展也懶待前往參觀。退休十載,為了要照顧患了小中風的老伴,幾乎是足不出戶,長守家中;煑飯洗碗,抹桌吸塵,都是必須即時做妥的工作,因此好容易又是一天。在從前,連買一盒荷荷巴甘油肥皂也可以成為前往洛克非勒中心的一個題目,當然還有那裡的法國書店,Librairie de France。
Librairie de France 在洛克非勒中心一開開了七十四年,終於因為合約期滿,租金暴漲,不得不在2009年九月三十日那天結業。小巧雅緻的一家書店,如今已經變成回憶,凝固在流動的時間之外。從大門走進去,左邊還有樓梯引往窄窄的閣樓;我的-套法文版丁丁漫畫便是在那裡找到的。還有地庫,悄然無聲,一片寧靜。有長相清癯的店員坐在小辦公室裏低頭打字,又或者打點剛剛運到的新書。有一次店員興致好,和我聊起Les Enfants du Paradis 這電影,但是也像是耳語。他告訴我片中的女主角Arletty因為在法國淪陷的時候和德國軍官有染,法國光復後遭到監禁。她就此事宣言:「我的心屬法國,但是我的屁股卻是國際的。」說的和聽的皆心平氣和;這裡自成一格,和外面的世界無關,彷彿時間也在這裡靜止了。一切的歷史恩怨都只是故事罷了。地庫兼售法國電影錄影帶(是的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就是在地庫找到了布烈遜比較冷門的一部電影 Le Diable Probablement 。幸運的話還會檢到一本上世紀的彩色手印插圖本的巴爾扎克。
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我手頭上還有在Librairie de France 購買的一本 Gallimard 1993年版的Le Petit Prince,尺寸比-般的大,十一吋乘八吋半,接近 Imperial Octavo 的格局,看上去大方開揚。更為特別的是書中有-篇《小王子》創作過程的長文,並附有作者安坦聖依修伯里( Antoine de Saint-Exupéry)插畫的草稿;其中的一幅畫的正是非洲倒栽樹。(按:我看過四本《小王子》的中譯本,把作者的名字譯成無政府狀態。Antoine 無論如何不該譯為「安東尼」。我譯的時候則故意將名字原文裏的de畧去。)
這非洲倒栽樹的根如同巨龍的爪子,把一整個星球像一個小皮球一樣地抓住了。非洲倒栽樹如果不及早趁它還是幼苗的時候鏟除,它的根會伸延得一發不可收拾,把整個星球都撐得碎裂了。一部唯情的《小王子》,忽然在這裏說教一番,未免叫人稍微不安。作者自己說:我並不喜歡道德家的腔調,但非洲倒栽樹的危險鮮為人知,它給小行星帶來的隱患又那麼巨大,我不得不在此破格坦言:「孩子們,留心非洲倒栽樹!」
安坦聖依修百里在這本童話故事裏面忽然訓話了。我認為無可無不可。一篇文章裏面是否可以容許抒情和說理並存?而其實情感和理性又會不會不外是同一事物的兩個形態和階段而已?極端明淨的感情也就是理性,通達的理性不外乎是人情。
《小王子》裏面的這一段非洲倒栽樹小插曲,其中的訊息不外乎是:該做的事情馬上做,不得拖延。我們對一件事情採取拖延態度,是因為不喜歡做,又或者喜歡做,卻又因為困難而卻步。安坦聖依修伯里自己說鏟除非洲倒栽樹,煩而不難。我們拖延,正是怕煩。水槽裏面充滿油膩的碗碗碟碟,堆積在桌上的郵件,越是拖下去越是難收拾。所以要慎始,要敬終。水槽裏面只要有一隻杯子,立即冲洗歸案;地面上有一點污跡或紙屑,亦立即清除。並且持之以恆。我一旦聽到誰的家本來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如今卻變成一個「狗竇」,就更加提高警惕,不敢鬆懈。是否因為那人年紀老邁,健康欠佳,精神萎靡,以至一蹶不振?正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個「狗竇」的形成就是從一個星期前桌上沒有抹掉的茶漬開始的。拖延的理由有千萬種,歸根究底還是-個字:懶。照卡夫卡的說法,心急和懶惰正是一切罪過的兩大根源。心急是不該做卻搶先做了,懶惰是該做的卻偏又遲遲不做。心急和懶惰,看似是背道而馳的態度,但骨子裡還是同一回事;兩者皆是對時間的處理失當。活在三度空間的我們,所犯的一切錯失皆不外是時間上的錯失罷了。蘋果沒有成熟搶先吃掉,只落得滿腔酸澀;蘋果成熟了懶於採摘,只有跌在地上爛掉。結果殊途同歸,同樣是浪費了資源。亞當和夏娃急於得到智慧,因此而失去樂園;之後因為懶惰,一再拖延,又始終回不了去。
杜杜
江蘇揚州人。上海出生,香港長大,現居紐約。中學時就讀華仁書院,接受愛爾蘭耶穌會神父的天主教教育,思想背景深受其影響。其後在香港大學攻讀英國文學和比較文學。興趣是電影,立志做作家,最後主要從事教育工作,現已退休。其作品散見於香港報刊,結集作品有《瓶子集》、《非常飲食藝術》、《另類飲食的藝術》、 《飲食與藝術別集》、《飲食魔幻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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