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失戀的反思:重大轉捩點帶來蛻變,日常生活中也有汰換

A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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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大轉捩點帶來蛻變,但往往日常生活中也有汰換。每一次卡住都像經歷一個小死亡。放掉一些不適合自己的,接受一個舊的自己死亡,新的自己就要長出來了。

失戀,有益身心健康。悲傷五階段,打碎、重鑄、下一個會更好,大筆清償,重新做人。

這場失戀是學術上的,不是感情上的。研究生的生活在工作、課業、日常努力平衡。像雜耍的馬戲團小丑,當自己把漸入佳境,新手好運的訊息,誤譯為出神入化,掌握竅門,最後拋接的彩球毫不留情地砸臉,留下一身狼狽的自己,看著地面那些洩氣的彩球。原來自己真的是小丑。

不過所有的選擇都是,心甘情願。我不擅長說分手,更傾向修補關係。邊說著:「學術是大騙子。」邊拉起它的手好好做伴侶諮商,流著淚還是要好好走完這條路。

諮商的起手式,可能會是:「要不要說說自己的感受。」

憤怒、悲傷、無力、那些可以指認與不可指認的,有意識的與無意識的,漂浮在表面的總是冰山一角,大海深處波濤洶湧。總是從雞毛蒜皮的小事開始說起,直到最後你才會心不甘情不願地全盤托出:「我對這段關係很失望。」

情緒輸出是研究生活的熵數,眼淚是奢侈品,憤怒浪費工作效率,最終讓生活更加混亂。memo還是要交哦。研討會發表的簡報。停滯不前的論文。工作開會的訊息。

然而蓄積的能量,還是會成為洪荒之力,最終仰賴研究所夥伴的側耳傾聽,才會止息。我總算明白那些論文最前頭的誌謝為什麼總是舖滿大量的人名,因為那是細密的支持網絡。雖然做學術是自己的事,但到底能讓你走得更遠的還是身邊那群人。陪你理清混亂的研究想法,順你邏輯上的毛病,挑刺是愛你的表現,偶爾再投餵餅乾零食,輾壓你的腦袋、安慰你的心靈也豐腴你的肉體。

命運常在日常的空隙裡來去自如,偶爾一次激烈的湧動,便會讓日常生活翻天覆地。身體被推向前,但心總是落在後頭,像是更不上時代要被汰換的滑蓋式手機,我的心總是遲鈍而原始。

生活通常是溫和地推進你,但偶爾會躁進,很有個性,像自己。像每一次做瑜珈,偶爾會急躁地想拉開那些頑固的經骨,以為是挑戰自己,卻總落下撕裂的痛楚。我正過度在舊的自己與新的自己之間,在那份空隙中感受撕裂的疼痛。在好好迎接新的自己之前,必須好好地、踏實地獨自走過漫長又黑暗的隧道。

像每一次的失戀,最一開始你會想找到責怪的對象,把那些疼痛轉化為憤怒的力量,去衝撞、去對抗,像小時候初次接觸社會學將巨大的不滿傾洩而出,自己與體制都傷痕累累才肯罷休。年紀增長的唯一差別,是再次遇到理想與現實的落差還是會想對抗,但不致破碎難堪,它不再熱血沸騰,卻也不輕易被改變。

接著,會感受到內心的荒蕪。因為你答應不上來:「自己到底在認真什麼?」有些東西淬鍊太久,持有太久,會忘記自己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此時此刻。

接著也像每一次的失戀一樣,會開始探索生命的意義,我是誰?我從何而來?接下來我要去哪裡?可能抽抽塔羅牌、靜心、燒香拜佛、禱告,那些市面上告訴你要好好滋養自己的靈性方案全都做過一輪。

於我的靈性方案,大概是閱讀。仍然逃脫不了閱讀文字的緊箍咒,把大學時期的書重讀慢慢喚醒自己人格養成的過程,還有那些學術反思的作品,那些學術工作者往返學術與日常生活的間隙寫下的犀利洞見。慢慢拼湊自己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現在。

最近在重讀菁芳老師的書,菁芳老師的文字散落在我各個時期的作品裡,三部作品《台北女生》、《甘願綻放》、《疫之生》記錄一個女性學術工作者的成長與蛻變。

高三畢業讀《台北女生》,順時的看著菁芳老師的生命經驗從對社會失望、衝撞體制的學生,以陽剛力量展現自己作為女性主義者的關懷與行動;到大三讀《甘願綻放》看她轉化為接納自己陰性能量的女知識分子。

深沉反思在這個不斷強調女性也可以獨立自主的世界,背後隱藏著的其實是對於男強女弱的對抗。而這份對抗,總會不小心成為內化成為我們的價值判斷,為了避免成為軟弱的女性。於是,壓抑著內心的陰性能量,不斷不斷追尋著陽性能量──我們熟悉的職場升遷、事業有成,獨立自主的成就感──然而這份陽性能量卻從來沒有機會與內在沉睡的陰性能量相遇。那個熱衷學運、會寫〈台大男生〉的女生,回到自己身上,更沉穩更安靜,也願意讓溫柔的能量釋放。

直到去年,《疫之生》更直面書寫女性獨有的流產經驗,這是我無法理解也未曾經歷過的經驗。但在流產經驗背後理解「某種更巨大的力量是在自己的獨立意志之外」,需要臣服與接納的。「身體不屬於我,而是我屬於身體」,甚至「在我有限的觀點內看起來是失去,以更巨大的觀點來看或許是愛」。

更簡單的來說,我讀到的是生命中必然的遺憾。生命中有些傷口是可以癒合、可以修復的,但是那些不可逆、無法癒合的缺口,我們稱作遺憾。這些破碎是我們生命中必然的遺憾,遺憾不是拿來修復的,而是拿來接納的。它會成為我們身上的某種標誌,跟那些可以癒合的瘡口不一樣,因為無法癒合,所以就會長久留在生命中。在時間的漫長淬煉之下,卻變成某種發光的存在。那是當事人用眼淚與時間灌溉而成,卻是要在選擇接納的那一刻才產生質變。

回到女體身上,從展現陰柔能量到接納陰柔的身體,最終,接納生命中必然的遺憾。臣服接納、開放,是極為柔軟的、陰性力量的展現。

可是逆時回望,那些沉澱、自適與甜穩的現在,轉化過後的沉穩與柔軟力量,是奠基於過往血肉模糊的直視。是肉身與體制衝撞傷痕累累的過往,一步一步淬鍊而出的,用眼淚與時間澆灌而出,產生質變的光芒。

還有那天,看到研究所夥伴在閱讀房慧真《草莓與灰燼》,召喚我的記憶。腦海裡浮現起每一個階段,那些影響我至深的女性學術工作者。大一的第一學期,Y老師文學概論課談文學的社會功能,帶我們讀房慧真《草莓與灰燼》,Sontag《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奠基一個文學人的社會關懷。

〈草莓與灰燼〉書寫納粹集中營的加害者日常,在猶太集中營旁有著納粹軍官的莊園,他們坐在戶外享用著鮮甜可口的草莓,一旁的工業煙囪竄出濃濃黑煙,那些灰燼是赤身裸體的生命殞落證據。

直面血肉模糊的真相,是房慧真對於裸命者最深沉的愛與關懷。

而我註定要在大學時期從大屠殺經驗淬鍊出我的關懷,大一下學期修課遇見J老師,從修課到成為助教。帶著我進進出出制度性創傷、結構暴力的文本,走入納粹集中營,直面那些苦難。有時候太難受了,會逃跑休息一下,喘口氣之後再進去,苦難裡面不只有苦難,還有深刻地對人性的叩問──普同的人性,在情境的影響之下,我也有可能成為作惡之人。

所以每一個行動都需要刻意且謹慎地檢視自己的動機,堅持把一個人還原成一個人,或是深刻反思自己握有的權威(可以使用學術語言也是一種特權,所謂為「弱勢發聲」這樣政治正確的理念,也需要謹慎地審視自己的動機與操作方法)。

那些種種的煎熬與解構,反覆的辯證與對話,最終成為自我核心關懷的基礎。關懷若沒有血肉模糊的洞見,是軟弱無力的。

社會集體下意識迴避的創傷議題,老師帶領我們直視、深入探究,我們因為自發的難受而流淚,我們也在其中看見人性的光輝與韌性。唯有深入黑暗,才能看見世界的全貌,也才能看見光。

而作為助教的我,總在學生看著納粹屠殺紀錄片的同時,看見投影螢幕的光線微弱地照著他們的臉龐。這一個個困惑不解、甚至憤怒的臉龐,也有閃著淚光的雙眼。我常常想,這堂課究竟會在他們漫長生命中產生什麼樣的漣漪呢?

經歷一學期的成長,他們在期末報告認真分析社會議題,我看見他們思考上的躍進,從一開始的徬徨到後來的堅毅,剛柔並濟,剛強地保有自我,卻也溫柔地為弱勢發聲。我想那影響的漣漪必然也會因為他們的一次次行動,而逐漸擴大。

在研究所安穩自適的生活裡,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關懷一不小心就變得軟弱無力。在學術研究中成為旁觀者,我以為我可以保全自身、全身而退,做個客觀安全的觀察者與經驗保持距離。

然而,那些走過的路會深沉地提醒自己,淬鍊出來的核心關懷不會輕易妥協。命運不允許你安逸地停留在舊有的軀殼,希望你走過漫長的隧道,鍛練你、鑄造你,最終擁抱更為貼近自己的樣貌。就像植物葉子的汰換,長新葉子前要先把舊葉子給放掉。

就像頑固的經骨,你只能一天一天自律地做瑜珈,鍛鍊身體。心靈也是,只能在一次一次的生命經驗,鍛鍊心靈。

「恭喜你『真正』開始做社會學研究!」致敬Behar《傷心人類學》,不讓你傷心的社會學研究不值得做。

好好享受做研究的過程。

「感謝失戀帶我上路,大筆清償,重新做人。」──許菁芳《甘願綻放》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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