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是《世上最爛的人》？

（原文刊載於電影薪火）

文｜江澄

一邊看《世上最爛的人》一邊想，主角 Julie（Renate Reinsve）沒有作惡，待人有禮，只是有時會信口開河，感情上水性陽花一點，怎麼可能是世上最爛的人？一邊看一邊等著看她可以怎樣渣怎樣爛。到電影中段，男主角之一 Eivind（Herbert Nordrum）為 Julie 拋棄女友 Sunniva（Maria Grazia Di Meo），他因此覺得自己是世上最爛的人。

綜觀全片，不論是 Julie、Eivind 還是另一男主角 Aksel（Anders Danielsen）通通稱不上爛，比較接近爛的只有 Julie 的父親，但也很難稱得上為「世上最爛」。

廢青的心，成人的身體

與其說 Julie 爛，其實她只是廢，很典型的廢青（除了學業成績優異）。她本唸醫科，後來轉唸心理學。好像對攝影有興趣，到書店打工賺零用，有點寫作才華，但只是興之所致寫一兩篇文章，最後她當了劇照師，也只是命運順水推舟。Julie 對攝影很有熱誠很有抱負？不見得。

導演 Joachim Trier 形容《世上最爛的人》是「覺得自己還沒長大的成年人的成長電影」（a coming-of-age film for grownups who feel like they still haven’t grown up）。電影中，Julie 慶祝三十歲生日，古云三十而立，今天發達國家，女性等閒活到八九十歲，又普遍遲婚，三十只是較資深的少年而已。三十，甚至三十五，四十才經歷 coming-of-age，絕不出奇。

但是，我覺得這甚至不是成長的故事。電影中，兩三年過去，Julie 有成長到嗎？她經歷了一些事，命運也代她做了某些抉擇，讓她到達結局的位置——單身，劇照師。但她成長了嗎？她有改變嗎？那些抉擇是她自覺適合自己的嗎？

我覺得《世上最爛的人》是一齣直視現代人的存在主義危機，問為何要活著的電影。

生命終如逝水，沒有夢想又如何？

《世上最爛的人》有一情節很簡要地勾勒電影（我認為）的主旨和主角面臨的困局。Julie 跟媽媽、祖母和男友 Aksel 一起慶祝自己的三十歲生日。三十歲的 Julie 未婚，有男友，沒有孩子，只有一份書店的兼職工作。旁白由 Julie 的母親開始依次交代先輩們三十歲時的境況。Julie 媽三十歲時已離婚，一邊帶著孩子一邊發展自己的事業。Julie 祖母三十歲時已婚，生了六個孩子，死了兩個。然後她的曾祖母、曾曾祖母三十歲時全是已婚有幾個孩子，直至五六代之前，我也不懂怎麼稱呼的先輩，她沒有三十歲生日，因為她不到三十歲就死了，那時女性的平均壽命只有三十五歲，而她雖然不夠三十就死了，可死前也生了幾個孩子。

在全民豐衣足食之前的世代，人不容易感受到存在主義危機，那時只有生存危機，每天就是要掙扎著活下來，不要太早死，即是 Julie 那個沒有三十歲生日的不知第幾代祖母的年代。之後我們會有傳宗接代的渴求，男人負責掙錢養家，女人專心生孩子照顧孩子。到了 Julie 媽那一代，婚姻和家庭不再是女人的全部，丈夫，不管離婚與否，再不是必然的生活保障，女人，即使生了孩子，也想或有必要努力工作賺錢，不分男女，個人成就有時變得比家庭重要。那再之後呢？

Aksel 代表的正是夾在 Julie 和她媽媽之間，不愁衣食，可以全情追夢的一代。Aksel 比 Julie 年長十五歲，是一個頗有名氣的漫畫家。他將創作放在生活的首位，靈感到就會不分晝夜地畫，不理其他人和事，Julie 亦為此抱怨過。Aksel 很有自己的信念，他的漫畫題材具爭議性，既性別歧視又有疑似孌童的情節。被抨擊時，他毫不退縮，誓要悍衛自己的創作自由。

由只求活下來到傳宗接代，賺錢養家，追求個人成就，到追逐夢想或更抽象的信念，那到了 Julie 這一代呢？

Julie 之廢不只她不愁衣食，不事生產，而是她的人生沒有什麼追求。她不追求經濟獨立，住在男友家，在書店兼職賺零用。她不抗拒家庭和孩子，但不會計劃，隨遇而安，遲點再想。她是有才華的，但沒有熱誠，寫了一篇文章，被人稱讚幾句就夠了，沒見她再寫作。連對愛情她都不用追求，永遠手到拿來，因為年輕貌美，男生都抗拒不了她。

如果人生沒有追求，那活著是為了什麼？純粹因為怕死？

很悲哀，答案恐怕是。Aksel 活了豐盛的一生，有作品傳世，悍衛過自己的信念，死前還跟 Julie 和好，知道愛人會永遠記著自己，但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想在作品中活著，不想人們記得他懷念他，不想在 Julie 的回憶中活著，他只想回到自己的家，抱著 Julie，活多一天是一天。對比作品和記憶的永恆，真正的多活幾天更重要。承認夢想和信念的虛妄，即是承認活著本身可以毫無意義，除了我們不想死。

所以最後 Julie 不敢到醫院見 Aksel 最後一面，選擇逃避。她知道沒有人和事能釋除 Aksel 對死亡的恐懼，什麼愛寬恕無憾都是漂亮的謊話。你可以說 Julie 比她身邊所有人都廢，但她也比所有人都誠實，她感受到生命終如逝水，歸於虛空，生前營營役役，拼命追求的——愛情、家庭、子女、夢想、名利、信念，通通只是幌子，讓我們很忙碌，暫時忘卻生命本無意義的真相。在死亡面前，夢想毫無意義。誰說人沒有夢想就是一條鹹魚？夢想只是 Aksel 那一代的必須品，他之前很多代人都不一定有夢想，他之後的一代，像 Julie，也沒有夢想，但她一點也不像鹹魚，她只是活得比他更坦誠真實。

所以我不覺得這是一齣「成長」電影。電影終結時，Julie 看似成熟了，淡定了，有不錯的工作，但這就是成長嗎？時日流逝，外貌和境況改變不代表心態的成長。我寧願相信 Julie 最終都沒有被納入「人要有夢想有追求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的成長軌跡。她看向窗外，看到她鏡頭下的女演員跟自己的前男友 Eivind 育有一子，她有慶幸當日流產了，現在是自由自在的單身事業女性嗎？我不覺得啊。據 Julie 凡事無可無不可的性格，如果沒有流產，把孩子生下來，她快樂或不快樂的程度可能跟現在一樣。她的生命沒有非做不可或萬萬不能做的事。

但絕對的空虛和無意義終究是太可怕的感覺，即使否定了人必須有夢想信念，為了填塞這份空虛，我相信 Julie 和跟她面對相同存在主義危機的人還是會找替代品去填補這份空虛，只是完場時，Julie 還未找到吧了。

敢去問一個還未找到答案的問題，是我愛《世上最爛的人》的最大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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