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邨剪髮婆
關於剪髮有一件事,在一個獨子的童年裏,頗體現出香港家長的控制如何奇特的影響。回想起來,那應該是小心消毒過的生活中,一次跨入去另一階層的觀察。當然,這只是事後多年的,帶着閱讀經驗的回想。
今日我會叫她做「屋邨剪髮婆」。小時候是不知道她姓什名誰的。老媽可能叫她乜太物太,但我真的忘記了。在獨仔的成長裏,一切母親以外的人都可以叫「姨姨」蒙混過去。這也造成獨子遣詞用字的匱乏。
父母買了新市鎮私樓,搬屋之後的生活要有新的習慣。老媽不知從何聽聞,知道附近邨屋有個剪髮婆,收得便宜。然而,從我屋企去那屋邨,要徒步行三個字十五分鐘。
新市鎮典型設計,闊大筆直行人路,種上熱帶風情、但事實上是外來品種的棕櫚樹,分隔開行人和車輛。十五分鐘的熱浪將眼皮壓下,炎熱,無形的浪接無形的浪,公屋復公屋都是一個樣子,行入屋邨就進入了灰和啡的森林,指南針、太陽都測不準座數。唯老媽在汗流浹背的日子,仍能帶着眼鏡被汗水矇上一陣霧的我準確地走向某幢大廈,乘升降機,按下某一單位的門鈴。是了,一定是由於她不需要眼鏡,看得更清楚。剪髮婆笑容可掬地打開門和鐵閘,女孩則在這時收拾功課回到房間。
記憶總是不太準確,會就能夠喚醒的畫面再作新故事。明明我只記得最後一次上那單位的事。現在竟然彈出了一堆不可靠的影象。總之,後來我知道,新入伙的公共屋邨可能未有各行各業進駐,市場未飽和,於是剪髮婆那些師奶在湊仔之餘,就在單位發揮一技之長,填補市場縫隙,儲點外快。
剪髮婆在我頭上永遠只有陸軍裝,即剷青一種手法,於初中學生而言足夠了,幾個月一次,剷平一切生長出來的個性。儘管那時髮型已經可以招來笑話,獨仔的高傲,幼稚的堅持,以及對家長的服從,令我還是頂着太陽多次上去剪髮婆處。不知從那次開始,中產老媽為了舒適,出門前早早打過電話去叫剪髮婆先開冷氣。那裏多出的電費不知那家庭怎樣計,但小女孩應該會興幸有人為她開冷氣做功課吧。到她門口,一身汗結冰黏起背脊和椅背,為無助的童年加上尷尬的不適,和帶上外套出門的早熟習慣。
在這裏,我可是必須為當年對剷青堅持不抗議而自豪。剪髮婆雖没有個舖位,技術可是見得人的。我肯定見過,某次上去,坐在小女孩做功課用過的梳發上等待時,是見過剪髮婆為一青年剪個前尖後青的新潮髮型的。男青付款後入去廁所加了一些髮泥,不帶笑很cool地行出街。在我記憶喚起的,白Tee恤的步伐上,那個潮頭在今日看來也不過時。「如果好似哥哥咁就要一個月剪一次啦。」然後我坐上去,腳踩不到地,放下眼鏡到老媽手上,髮刨單調的發動摩打。
為什麼不說一句「我也要剪個好睇啲。」那樣說?為什麼要隔個月就回到學校接受可預期的嘲笑?到了今日,對剪髮的恐懼還是以不同方式帶我回到童年。可是小孩已經遠去,只留下突如其來出現的殘影和不容辯解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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