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神谕之夜
1.
“疼痛是无言的,无用的,却唯一真实的证人。”
其实最开始,我并没有对这句话很感同身受。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这种疼痛是什么,因为现在的疼痛范围太广,类型太多,惶然之间我不能肯定每一种都适用于这句话的情境。然而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不如回到疼痛最基本的定义,就是物理的、身体上的疼痛。
这一年,我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在日常中处理和疼痛之间的关系。因为工作,久坐是无可避免的。身体尝试在任何一个时刻用疼痛来提醒我,你正在经历一场细微的凌迟。最开始是腰侧,然后是肩颈,最近尤其强烈的是左侧的肩胛骨。这种痛目前尚且停留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但也足够让我从轻佻又麻木的生活中暂且脱离几秒钟,重新变得拥有可以软弱的权利。
除了这些,我也有主动站在疼痛面前的时候。
六月底我去纹身,纹身师也是个甘肃人。她自己的工作室并不太大,还有浓重的烟味,那只叫小花的斯芬克斯还在沙发上摇尾巴。她似乎会把所有纹身素材的灵感画出来或者打印出来贴在墙上,窗户开着,风一吹,那些线条描绘的花体字和图案就悠悠地飘动,像是活了一样。纹身期间我们没有太多交流,因为所有的沟通已经在来之前完成了,我想纹什么,要哪种风格,纹在哪里,都已事先确定好。这几乎成为我生存的一种习惯,除去爱人和家人,我不再愿意和别人说太多没有用的话,追问没什么意义,社交也只是为了显示我还在正常运转。
针头真切地落在皮肤上的时候,我还是微微的惊诧了一下。与身体内部的疼痛不同,这种直接来自外界的,冰冷的,直接的疼痛,像一种异物一样,直接闯入我的边界,让我无暇顾及其它,只能和它对视。我并不想标榜自己是个很能忍痛的人,很疼的时候我就忍不住皱眉,但大部分时候我都感到一种奇妙的镇静,仿佛婴儿回到温暖的黑暗世界中,在水里无目的地游荡。
我很早就想纹身了,那时候只是觉得酷,想展示一种与过去诀别的心态,想追求意义。但直到今年六月的某一天,我坐在空调冷风轰鸣的办公室里,看着桌上那盆要死不活的绿植,隐隐作痛的左肩,不停闪动的微信图标,屏幕上泛冷的白光和数字,突然在某一刻脑子里的弦就绷断了,一种我再也咽不下了的感觉席卷而来,然后我停止了手头的工作,开始预约纹身的具体时间。我不清楚,我只是听到了那个声音,我再也咽不下了。
我给纹身师发了一段文字,其它的全权交由她去发挥。那句话这样写:“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生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于是等我从那种细细密密的疼痛中抽身出来的时候,一只鸟停留在了我的左臂,它舒展身体,左边翅膀有一只眼睛,眼睛里是一个很小的星球,它即将在我的身体上,永不停止地飞翔。
2.
五月的时候和我妈通了一次电话,聊起家里最小的妹妹马上就要高考,话题就免不了往陈旧的说辞靠近。“学的差就再努力一把”、“拿到基础分”、“不够负责”、“将来怎么找工作”、基“不够自觉”,等等关键词一下子涌到我面前。刚开始我是有点陌生的,因为对于我而言这种语境已经离得很远了,但熟悉的东西一旦回来,就会让我翻转腾挪地再次体会到那种切身的痛苦。
妹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舅舅舅妈,实在够不上我所认为的合格的父母那个标准。他们喜怒无常,语言暴力,把毫不遮掩的对于女儿的随意掌控拿到台面上来。生活的窘迫构成敏感的自尊,房子,车,学费,这些东西就占到他们生活的大多部分。但某种时刻他们又无比脆弱,过年回兰州的时候,我和大一点的妹妹陪最小的妹妹去黄河边放生,我看着那些为了自己的孩子脸上满是虔诚的父母,看着手上被分发的莫名其妙的佛经,突然感受到一种荒谬又心酸的无常。那些鱼顺着车上挂的白色塑料布滑进泥沙俱下的黄河,不知道又将游向哪里去呢?
但于我而言,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我其实心知肚明,我想我妈自己也是一样。她一次又一次地参与两个妹妹的高考准备,一次又一次体会那种奋斗就会有明天的陈旧式狂热,其实我能体会到她的无力,但我清楚她只是想怀念一些旧日时光。她在怀念我十八岁以前,单纯、听话,仍然是大众意义上的“好女儿”,“优秀的孩子”,我除了奖状和第一名,除了考试成绩和学校生活,没有让她感到失控的旧生活。
而后续的一切都是超出她掌控范围的,比如我和她在一个无比寻常的夜晚讲妈妈我喜欢女孩,我一个人身处上海的医院对面告诉她,妈妈我生病了,又比如我在那天通完电话之后在微信问她,你在怀念什么,是不是在怀念听话的我。
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也怀念过往熟稔的旧日生活。过完年从兰州回北京,我偷偷把家里一个落了灰的日记本装在了行李箱里。互联网还不发达的年代,我爸我妈也时常互相写信,纸张上已有年份的味道,文字却又真实存在。
「在认识你之前,我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都无法驱除萧瑟的秋天带给我的恐惧感,而现在,秋天是一年四季之中的一个季节,是一个走向成熟的时间。除了时间能让人忘却好多包括被爱的、欢乐的、向往的、恐惧的东西之外,家给我的踏实是最重要的。我一度感觉,在这个家里,我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童,任性、懒惰。秋天已不再让我绝望,孤独,而令我从悲伤的回忆中走出来感受实在的,长大了的生活。- 1999.9.16」
「其实我有一个浪漫的想法,希望能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迎来千禧之年,一起迎来新世纪。到时我们可以安排一些属于我们的节目,毕竟在我们的一生中也许只能迎来这一个世纪之初。我常常这样,常常陶醉在我编织的小天地里。- 1999.12.2」
的确是有过很好的时候的,我爸我妈之间的爱同样滋养着我,我也曾经作为一个小婴儿躺在我妈怀里,而她满眼慈爱地看着我,觉得此生此世我只要我的女儿健康就好。后来我们对得到对方的爱都有了更高的要求,我要求她接受真实的我的样子,要求她同时也不要只做我的妈妈,也要找到自己;反之亦然,她要求我回归“正常”,要求我一如既往的优秀,要求我给妹妹们做个好榜样;终于这些要求到了无可调和的时候,我们就保持了很久的沉默。直到今天,我们达成了无言的默契,那就是我走得更远,离养育我的家更远一些,这样我们可以善待彼此,重新把要求降落到问候彼此的健康中去。
那天后来的对话我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天空变灰,北京突然下起了大雨。
3.
生活中总是会有一种这样的时刻,在你马上要接近真相的时候,一种难以名状的隐秘的、光明的、看上去正直的未来诱惑了你,你选择了不去细想,继续过下去,继续对“正确的事”进行拙劣的模仿。你套用千千万万个已经成型的躯壳,活成模版框定的样子,这道题答案选C,那么写上D一定是可耻的。
但是,一旦有辨别真假的声音出现,很多事就会变得无法再忍受下去,因为欺骗自己才是我最难以咽下的东西。这种改变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一个又一个的片段和瞬间,持续而又微小地轰炸着我曾经被灌输的思想堡垒。当这里的疼痛也被降维成,仅仅是对于无法过上一种正确的生活的担忧和焦虑,那么幸福也就不再具体,成为了一种面目模糊的,用来遗忘和怀念的想象中的蓝图。人们看到婚纱西服,就想到幸福,听到婴孩啼哭,就定义生命,幸福是巴甫洛夫的铃铛,摇一摇,人们就要快乐,该快乐,这时候空虚和悲伤也是可耻的。
追求傻笑,浅尝辄止,把多余的力量像脏水一样泼到大街上去,堂堂正正侵犯,常常攻击,不带有太过多余的情绪,只余下齿轮转动的声音。远方的哭声只是热搜上的小字,甚至不如工作中一点狗屁小事来得刺激,我精准享用办公楼里的空调,如有神助地躲过40度的高温和百年一遇的大雨,永远健康快乐,天真如雪,不必追问,因为那不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把自己蜷缩成最小接触面积,远离地面和芜杂的声音,然后这道题重新变得简单起来,或许它一直如此简单。时间分为你来之前和你来之后,地理位置分为你在的城市和你不在的城市。我们并不惧怕刺痛的真实,我们吵得针锋相对,但却连“永远”这种带有诱惑力的词语都不能使我们欺骗自己,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绝对的平衡,绝对的纯净,绝对的真实,你让我觉得这些成为可能。
北京暴雨那天我们站在窗前,张开耳朵,雨也细碎飘来,恍惚间回到二月某一个夜晚站在渤海湾听海的声音。夜晚和远处的海融合成纯净无比的黑色,像世界之初的瞳仁,像不亮的星星。海浪舔舐海岸,安静又多情,最会亲吻的神,涌来然后逝去。许多个夜里都是如此,你和我都没有说话,黑暗是情绪流淌的温床,我们分享呼吸与温度,心跳和蝉鸣,解构虚假的幸福是如此容易,我们蛰伏在臭气熏天的假象和黄沙中,等待一个露头的机会。我们互相托举,互相舔舐伤口,为对方唱安眠曲,在每一个将醒未醒的清晨,凭借本能献上丘比特不带希望的吻。
“疼痛是无言的,无用的,却唯一真实的证人。”
乌格雷西奇在《疼痛部》里问出了那个至今我不敢去思考的问题,如果那种对于生的渴望,不是在流亡的彼岸,而是停留于即将出发的此时此刻,那么我们该何去何从?然后我突然明白,疼痛的真正来源,是来自于对生命的想象。我们本该如此吗,我们的归处便是这里吗,人生来就只为追求幸福吗?
艾略特又是怎么说的?“世界就这样终了,不是‘轰’地一响,而是‘嘘’地呜咽。”
在我们仍然愿意为了对方显出光亮和希望的时候,多走一走吧,我想这就是我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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