乏善可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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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在那年秋季枯燥,灰暗而瞑寂的某个长日里

沉重的云层低悬于天穹之上

我独自一人策马前行

穿过这片阴沉的,异域般的乡间土地

最终,当夜幕缓缓降临的时候

厄舍府清冷的景色展现在我眼前

我未曾目睹它过往的模样

但仅凭方才的一瞥,某种难以忍受的阴郁便浸透了我的内心

我望着宅邸周围稀疏的景物

围墙荒芜,衰败的树遍体透着白色

我的灵魂失语了

我的心在冷却

下沉

显出疲软的病态



----《厄舍府的崩塌》 爱伦·坡



1.

兰州的破火车站还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老样子,走出去的一瞬间我觉得乏善可陈。

我妈开车一向很稳,她左手抓着方向盘,腾出右手来拉我的手。

我有点僵硬,我知道这需要一点时间来习惯。

在另一个地方生活之后,想象自己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我认为要首先接受的前提是,你所孕育出的这个人不会是你最亲密的人。

这对于我妈来说太残忍了,我说不出口,然后我把她的手掰开,说,你专心开车。

但残忍从来不是单方面存在的。


回市区的那条高速上,阳光如同匕首一样锐利,砍在我和我妈的肩膀和手臂。到现在我都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发生了什么,我改变了多少,我那乱糟糟的生活,被抛下的我,被撞倒的我,步履蹒跚的我,垂垂老矣的我。

反之亦然。我生活中留给她的时间所剩不多,我不清楚她如何在夜里维持一段摇摇欲坠的睡眠,或许她会发现与我相遇的这段历程竟然并不能成为她生命的慰藉,反而是失望和悲痛的来源。


在任何时候,以永远作为前提是危险的预设。


感到与兰州有关的事物貌合神离的时候,一般是回去和离开的前夜。大部分原因来自于时间流动的速度似乎产生了偏移,然后是许多徒劳的尝试。

这些东西太具象化了,例如姨奶奶说起自己大女儿出嫁,仿佛终于摆脱了某些东西似的,有一种奇异的释然。然后她转过头来状似无意地踏进我的河流,大意是说:你也要走入婚姻,不如早做准备。

我从心底里发笑了一会儿。他们和我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有一种试探又躲闪的幸灾乐祸。然后我说,搞钱不好么,先好好工作。后面的话,和我多年来无法寄出给我妈的信一样,烂在了我的肚子里。

我无从想象一段婚姻。这个家里,没有一个女人的婚姻足以成为范本。暴力肆虐过后的废墟,冷漠又喜怒无常的墙角,黄金笼子里的死魂灵。我爱的女人们仍旧鲜活,但是那部分软弱的心,已然死掉了一部分。

我又何尝不是呢?

死掉的,重新长出来的,混杂在一起,在每一个春天刺痛我一遍。作为一个新个体的我在城市的阴影里不断流变,但生我养我的人和土地仿佛进入一种停滞。这样的割裂形成一种小型的真空,想起它时,它便存在一阵子。忘掉它时,它便重新恢复沉寂。

想来也是,每个人的生活都摇摇欲坠,没人能保证一直前进。

只是这重复的离别,重复的失望,重复的乏善可陈,都让我下落。

过去的三个月,我依然无法自由地书写。我痛恨那种切不到要害的表达,唯唯诺诺又片面的了解。但转念一想,不论对错,至少要继续写下去,如果我不写了,那我就彻底输了,彻底死透了。


2.

某种程度上,我的生活仍是失控的。

我不太留恋过去,我只是怀念那些和自由很接近的时刻,例如我在建筑系那个补课的教室里看着高莘的眼睛,问:为什么公共这个概念在这个国家消失了。比如我走在中环,像水溶于水一般归顺彩虹颜色的人群里的时候,一个日本女孩在观光巴士裸露的二层朝着我大喊,加油。


花了许多时间把自己站稳了,但又仿佛没有。


覆盖所有生活缝隙的工作,是变相的逃避。进入一个围城,对自我的辨析已然停摆许久。我不再观照自己,水面上的波纹消失了,轨道也不再明确,突然的力把我甩到了别的地方,我正漫无目的地漂流。

然而成为那个看似孱弱的少数派人群,似乎是一种不幸。女人、同性恋、被剥夺教育权利的流动人口,低保户,城乡结合部楼顶上的租户,系统中争分夺秒的外卖骑手,未来不生三胎的单身异性恋。


这些人都可叫做女人。我是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短头发身高一米七的25岁女人,一个黄种亚洲女人,一个爱女人的女人。我想你应该知道,不论女人还是男人,我们从来都是被后天建构出来的。

被建构出来的社会,我们身处其中,背负各种框架下少数派的原罪,为了争夺最基本的生存权利扛起巨大压力,咽下当局媚俗作态的苦果,在假象里继续麻痹自己,喝过期的牛奶,挑动民族的耻感和痛点,以此模糊所有人的视线,行苟且不义之事,悄无声息地升高水温,把所有女人活活煮死。

好几年过去,我恍然发觉,成为少数也是我自己做的选择。当我开启了那个少部分人群的视角,我便无法避免自己不从脱离主流的逻辑里看问题。很多人似乎觉得,“只要我安分守己,我就不会成为少数”,实在是荒谬绝伦。这社会好似无形绞肉机,铁拳是薛定谔的心情,没有晴雨表可预测,哪天膨胀起来,打你就不需要理由。我们一生下来被告知的事太多,苦痛不是儿戏,沉默震耳欲聋。


当我不再掩盖真正的痛苦,不再狂热于追求旧日语境下世俗的成功,开始接受自己的失败与平凡,能做的事、被允许做的事、想做的事三位一体的时候(虽然这样说有点太过于理想化),我才可被称作一个真正的人了。


至此,那些有韧性、有行动力、散发着勃勃生机的事物不再吸引我。一个在自洽的温室里醉生梦死的东西失去了魅力。反而是那些脆弱不堪的,破败的,充满矛盾和无力的,金属般的人,让我充满爱意。


3.

我想过逃走,不止一次。但我对此不报太大期望,因为囚笼无处不在。

所以,百万次的徒劳无功,我终于学着在痛苦中感知自己的存在。这种感知充满一种令人恸哭的影响力,无人诉说,就像被钉在人潮汹涌,傍晚的大街上,感受十方俱灭一样的孤独。

但至少这是真实的,不是吗?

这城市冰冷冰冷的,走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在城市中央放声大哭。


学着成为一个女人,一个肆意的女人,一个缺乏道德感的女人,一个放肆做爱的女人,一个鲜活的女人。“你作为一个女人看过的读过的一切,你彻夜难眠的思索,你不可告人的欲望,你无数次回想的震颤,你的郝思嘉,你的房思琪,你的安娜,你的简爱,你的徐群山,你的娜斯塔霞。”(1)这些从书中电影中艺术中伸出手来掐住你脖子的女人,所有这一切的存在,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


这些时刻中,难道不存在如同刽子手精准一刀般的痛苦,迫使你在糟烂世俗的洪流中,保持一点自我,从而建构一种新的生活吗?


4.


生活正在弃我而去,然而我是那个永不停歇的独翼鸟,我不是车站,也不是临时停靠点,不是气流的颠簸,不是河流的嘶鸣。

“我是列车,我是列车。

我必须一刻不停地出发。”(2)




涉及引用的部分:

(1)  出自一个微博,博主之前的号已炸,链接已失效。现在的id是@灰中炼火

(2)  出自一篇我非常喜欢的同人文《她是黯淡星》,有改写。原文如下:

【在这一刻,我站在那,感到生活正在弃我而去,速度还不慢,车轮火花迸射,发出强劲的嘶鸣。生活在流逝,然而我是那个永不停歇的人。我不是车站,也不是停靠站,我是列车。我是列车。】

另:开头的诗我是当时写的时候想起之前看过《超脱》的结尾,男主缓慢朗读出诗句,我感到震撼。于是全文放在那里。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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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船

八月神谕之夜

与历史争夺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