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生命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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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自己放逐在沒有時間沒有方向的空間裡流浪。

是一九九九年的十一月吧,那時我經常北上,有幾個現在已經失聯而當時還經常一起吃飯聊天的朋友,其中May是我的同學兼多年好友。那天,我拜訪May的斗室,在那個買一扇門不容易的台北市區,一方可容窩身的方格子裡,落地窗外長年渦渦汲水的聲音,總讓人誤以為是雨聲。與我同好旅行的她,有一屋子令人不容旋身的藝術品,書、畫、攝影作品、手工藝、音樂、花、綠色盆栽、線條單調觸目的美麗盤子、陶捏的湯碗、散步時偶然得來的古老鏡台、自組的舒適木椅等等,據滿了她的生活地盤,而她始終對生命的存在與追求抱持懷疑。深不見底的迷惑困頓著她的心。

我們坐下來啃她烤的麵包,喝她養的酵母菌。談起最近看的書,她抓一把借我,其中一本「阿拉斯加之死」更令她提起一位傳奇性的朋友。

他是攝影界的翹楚(May的房間還懸著一幅他的作品──喜馬拉雅山景),在妻子罹癌去逝後,頓然喪失活下去的動力。他絕然放下身外僅有的一切去了美國,以遊民的方式,試圖結束自己的一生。在他的背包裡,最值錢的東西不過是一台相機,幾百卷底片,就連禦寒的大衣也是旅途中別人給的。

他將自己放逐在沒有時間沒有方向的空間裡流浪。他不在乎,也顧不得世人的目光或人世的滄桑,哪裡有美景或令他感動的地方,他就往哪裡走,走到夜色四合或人跡罕至的荒地,這才驚覺已經錯過了宿頭。運氣好的時候,有便車搭到城裡,至少還有車站、教堂、地下道,或稍稍擋得了些許風雨的街簷角落可以歇腳。要不,就得蜷縮在公路旁瑟縮到天明了。

有時候他在城裡也找得到一點事做,微薄的薪資可供他寄回拍完的底片,或飽暖一夜。然而他總是儘可能往曠野行去,直到他自己也懷疑自己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以最自然的方式來結束自己是那麼的不容易?

有一天,他遇到一個來自英國的遊民朋友。這個英國人已將自己放逐了兩年有餘,也開始轉變對生命的看法,燃起重生的火花。原本打算回國的英國人為了幫助他重估生命的義意,留下來陪了他三個月,為他剪亂髮、理鬍髭,一再一再說服他再活下去。

英國人回去後,他仍了無生趣。然而不斷流浪的他,最後竟然是因為長期的無法睡眠而重回台灣。那時,他只想好好的睡一覺。

我想,至少生命中還有一件事可以幫助他活下去,儘管那只是大多數人習以為常的「睡眠」。

我的朋友最後說,他現在仍然時常旅行,也經常陷入了無生趣的低潮。

生命,真是奇妙的東西。

我可以理解「阿拉斯加之死」的主角克里斯對曠野汲汲追求的渴望,也懂得我朋友May口中感性的攝影家對生命的頹喪,但我沒有克里斯對文明的極度憎意,也難以面對生命是絕對的絕望的假設。更何況,我已經是個無法離開文明生活的「失落的一代」,僅僅能保有的只是一點點無力與之對抗的文明的遺憾,以及穴居在水泥叢林內渴望走出去的勇氣。

然後,我憶起那個槭槭搖影的晚上。

那一年我還住在台北,May帶我去一家特別的餐館晚餐(她永遠知道台北哪裡有特別的地方可以去),餐後,我提議去華納威秀看電影,我記得那天放映的是「心靈捕手」,一部心靈饗宴。闃黯的影院中,看到感動處,雙手不由得揪緊自己的雙臂,任淚水爬在臉上。看到會心處,又不禁莞爾神往。

散戲後,我們走長長一段路,拐進國父紀念館那片婆娑的夜影。我赤足坐在石欄上,她靜靜盤坐在我面前,鬱悶的風,一翻又一翻,不情願地捲著熱氣。遠眺天與城的交接處,燈火熒熒,雲翼幢幢。就在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時,忽然出現一群吵雜走過的年輕人,更勾勒出周遭寂寞的形狀,卻也戳散了鬱鬱寡歡的夜景,和莫名對生命的悵惘。

他們走過後,她漸漸談及電影,談及自己,談及生命,生活與人生的謎,不禁激動地潸然淚下。

我沉默著,就像現在一樣,回不出一句得體的答案。

現在,我又再度回來聽她。而現在,是過去的現在。她笑著說,「我媽上次來看我,頭一次走進這個房間,劈頭就問,嗄,妳的地方就這麼一點大?沒有別的門可以通去別的房間嗎?欸,我媽真是天真得可愛。」

我笑著回她,「是呀,在台北想多買一扇門可不容易。不住在這裡的人不瞭解,也難怪妳媽覺得訝異。」

我走近書櫃,心想,如果有扇門可以推出去另外一個世界,那該有多好。

書櫃上精巧的飾品吸引我的注意,其中一個用紅色鐵絲圈成的圓球裡懸著兩個小人,小人間隔著距離,沒法親近,也出不了圓球。我說,這就像愛情吧。也許更像婚姻。

她漫應一句,是個日本朋友送的。不管它像什麼,彼此親近的兩個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總是好的。

接著我們聊到學校裡的同學,Spring和她老公Summer分居了,她還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交了一個男朋友年紀比她小了好幾歲,對兩個孩子很好,可是公公婆婆還不知道。

他們上一代的總還巴望著下一代的年輕人能復合。

Spring和Summer年輕時轟轟烈烈的戀情在同學間是出了名的,當初雙雙跪在父母跟前只求廝守,沒想到後來Summer在對岸包二奶,回來一句不吭,糟糠之情拋諸腦後。他們多年的愛像身上的灰塵,拍一拍落了地,從此沒再找回來,也找不回來了。

愛情,真是無常的東西。

我們唏噓一回,拾起精神,在晨光熹微中循著週日的忠孝東路出發,朝中山北路美術館的方向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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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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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手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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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願,足矣

小時候對電影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