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地方精神的矛盾與生機:吳懷晨x廖偉棠談詩集《神熵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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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長組詩中的主角馬博拉斯是平埔族,而平埔的混血旁及漢,也上溯到南島,說來不古怪,這是當代島國真切的血緣。在整體地方精神下,島國有了神話,文明融會各種血脈。
《神熵之島》作者、詩人吳懷晨(左)與詩人廖偉棠(本文照片由印刻出版提供)
 詩人吳懷晨於今年3月出版新書《神熵之島》,同月的新書分享會邀請到詩人廖偉棠聊聊如今已少見的長詩。

文|蕭宇翔(詩人)

➤A.斷層

「史詩的努力,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努力。」對談一開頭,廖偉棠便為吳懷晨的《神熵之島》及其前作《渴飲光流》標示出兩者異樣的體質。不合時宜並非貶抑,事實上,「不合時宜」常常是廖偉棠評斷優異詩歌的判語。這也正是薩伊德(Edward W. Said)論藝術家晚期風格的特質,薩伊德說:「晚期性是正處於結尾,全然神識清醒、滿載回憶,同時也極為(甚至不可思議地)充分意識到當下。」

而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則認為,藝術家的晚期能「捕捉不同的極端間迸發之火花的過程;其中再也容不下安全的中間基底或自發的和聲。」以上,似乎都見合於《神熵之島》的寫作風格。

但這並非指稱此書為一種晚期書寫,畢竟晚期性的諸多論述充滿了趣味,也往往是詩歌活力之所在。或許也可引用木心語為《神熵之島》定調,木心說:「文化斷層中出現極具前瞻性的返祖現象是可能的。」

長詩之不合時宜,在「作者、作品、讀者」三方形成了一個特別的框架,由體裁先天地決定,見於以下諸點。在讀者端,長詩大大不合於當今流量佔據的閱讀習慣,是非大眾的;然而在作者端,這絕非一意孤行、僅僅自娛的創作;因此,如今的長詩寫作,是要「對抗整個艾略特、龐德以降的傳統長詩史詩的」,廖偉棠說。

長詩之別裁所在,往往能轉譯出多種質感,不為詩本身所拘。譬如長詩的音樂變化,就比短詩複雜豐富得多,那種整體樂章的前進感,又近乎一種大型舞劇,能使聽眾聯想到很多「不只是舞蹈」的東西。

➤B.板塊

第一輪回應中,吳懷晨首先提到,書中完全不用「史詩」一詞,亦不只是在華文現代詩的範疇,而是要魄力與勇氣直面不分語種的現代詩史——世界史中的長詩——與當代真正的詩人、讀者相較勁,併托舉整個島嶼初始肇興的神話,加以借用,轉化,來面對國族的問題。

詩集中第三部分的「西番」是一個承上啟下的樞紐,詩中的西番傳教士(隱喻「馬偕」)去了1872年埔里的平埔部落。西番帶著拔牙鉗、消毒水與顯微鏡進到村子,甚至教導村人寫「字」(神話時代是沒有「字」的)。這是西方文明的器物或思想進到各大洲的景況,是現代文明史的共同課題。

因此,人類的精神意識如何從神話時代變轉成為現代人,是這本詩集真正重要的主題:生活在這個地方的島民,如何進入現代,同時,攜帶著自身周遭關於山與海的印記,從何發展出島國主體性的認同。吳懷晨援引詩人史奈德(Gary Snyder),談到世人總受「地方精神」的影響:

「我們把大地上各種力量的總和籠統地稱為『地方精神』。要想了解一個地方的地方精神,就要意識到你是部份中的一部份,而整體是由部份所組成,每一個組成部份又共同構成一個整體。你源自你作為整體參與的那部份。」

——史奈德,《禪定荒野》

2014年美國詩人蓋瑞.史奈德(Gary Snyder)於Festival of Faiths。(圖源:Festival of Faiths/flickr)

吳懷晨說,假設台灣島是百萬年前的太古,冰河期時冰雪滿覆,地壘仍是廣大連結(古亞洲的「巽他古陸」?),「在太古的語言跟精神尺度上,總有某種親緣性。」

吳懷晨笑稱,他把山神馬博拉斯豋場時描繪為無頭者(因埋頭在亙古的沉睡中),寄給撰序的廖偉棠後,偉棠卻逕直將之視為對《山海經》「刑天」的挪用,「這將錯就錯反而更擴大了《神熵之島》的文明疆界,將漢文明的古代收編進南島的神話中,有何不可?」這種「收服」,重整與拓展世界文明的框架與板塊,「我寫的年代當然比山海經更古老,雖然當初書寫時,只是讓詩行本身脈絡展開。」

廖偉棠回應,魯迅當年高舉刑天,只因「刑天是一個反抗者的形象,這是魯迅面對現代,以之回應中國文學變局的大局勢。而《神》中的馬博拉斯也是個叛逆形象。遠古中反抗者精神就有了鏈接。精神的同存共有更重要。」廖偉棠接著提到聶魯達的《馬丘比丘之巔》,聶魯達1943年途經馬丘比丘,一日內的遊歷兩年後寫就,以回應西班牙內戰以來的拉丁美洲史。多年以後,當讀到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被切開的血管》,其對抗歐美政權財團割據等論述,會發現聶魯達早在20年前(1950年)便已經用文學的方式,看到了「全球化」所帶來的傷害。台灣島國與南美,反抗者形象的鏈接,「實際的文學作品當然是早於一切理論,如同先有史奈德的詩文,才啟發了北美的生態詩歌理論。」

➤C.巨流

「九二一地震來來回回成為主題,並非是議題性的,」廖偉棠說,「而是詩人自身的童年經驗,混雜入大神話,反而注入一股鮮活,進入到神話世的當下。但,我初讀這首長詩時,並沒有意識到懷晨這作者藏身其中。」

寫山寫水的詩,可能受限於山水詩的想像。寫災害的詩,可能受限於議題呼告的想像。然而一個又一個島民靈魂的呼喚,如何在詩裡得到安置?

觀看《神熵之島》筆法,寫「大地震」是巨熊的死亡,同是山神馬博拉斯之死——死掉的毛髮化變成一棵棵樹,樹長大後,向上頂撞到了月亮(魯凱族說撞到月亮的樹?)。那每一棵樹木都是三十人環抱的巨木,是後來西方傳教士真正進入的聖堂。

然而,進展至全詩最後一部分時,樹已伐盡,太古的毛髮在集木池水中漂浮著,示意神話在現代中折損消亡。

寫傳教士拔了村民智齒,黝暗蛀洞裡有宇宙繁星點點,但傳教士說:那是細菌,消毒水一噴,蛀洞只剩一團黑暗。科學,這般消化了神話。或寫一位站起來走路的水神:樂樂(台語濁濁,濁水溪,或東部的拉庫拉庫溪,都是溪石滾動的擬聲字,以樂樂命名水神):

「樂樂手持御飯糰
從7-11踏向對街森林公園
湖邊長椅上鬆懈靜坐
寂寥的觸手撫摸著,祂
曾浸淫星球成不涸的海」

——《神熵之島》第七十一章

吳懷晨笑問,「畫面像宮崎駿的動畫?」他說這意象也從史奈德而來:「青山常運步」,「青山」擬人在山河無盡中走動,青山是佛法中說的真如,是荒野中的野性。

「青山走向廚房,回到商店,走到桌前,來到爐火邊。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任憑風吹雨打,全身濕透。青山走出去把另一枚硬幣放進停車計時器中,然後繼續走向7-11便利店。青山走出了海洋,托起天空,一會兒,又滑入水中。」

——《禪定荒野》

「史奈德擅長天與地、神與人、人與野獸之間的鏈接,」廖偉棠回應,「鏈接的方式常就是性愛,或生殖,原住民對於這些有著天然的著重。」他讚賞《神》以點到即止的方式處理了性的意象,但另一方面卻說到,史奈德在60年代獲選到聯合國發表生態演說時,卻遭到了質疑:何以白人知識分子可以代言北美原住民?  

在這個質疑下,詩人如何在原漢之際拓樸與拓展?

➤D.鯨島

吳懷晨說,《神》開篇遣字之生僻奇絕,固然如廖偉棠所指出,是為了描繪創世太古的莊嚴,可視為「對漢語的復仇。如策蘭、李維、卡夫卡,用比德國人更好的德語,對德語進行復仇。」而《神》作中的共同體,是瞄準整個台灣的,原漢平埔新住民。因為,在現實生活的尺度上,「我們都受同一種地方精神的影響。」

他進一步說,如魯凱語或達悟語,本就非常古卓典雅,現代中文真能適切翻譯嗎?難矣。就如同孫大川老師所言卑南的族歌,內容跟三千年前的詩經極為貼近,傳唱鳥獸花草,但現代中文譯本總是太過直白簡單。若讓三千年前的詩經作者群來翻譯,不古奧深絕?

因此,若言原民文化跟古漢語必然楚河漢界,那反而落入了漢人的偏見,受到意識形態的綁架。「更何況,『當代』台灣人,無論原漢,只要一開口一思索,就是用中文說話用漢語思索。海德格說,語言是存有之家。『台灣人』早就住在或被迫住在漢語裡了。」

「馬博拉斯、馬利加南,這些山名聽來很中歐,」吳懷晨說。馬博拉斯山本名烏拉孟,日本人當初抄錄時謄錯了,是「誤譯」的一環。就連馬利加南,也是當初布農族語的片假名化。這種誤讀或歐化,產生了現代性古怪的一面,卻又都是台灣本來的山名。

我們該如何面對,爬梳我們島嶼身上,這些古怪的現代性?

「接受這些現代性,重回地方精神,然後以神話為根。」吳懷晨回答,「我們這時代見證了台灣文學、新馬文學、香港文學,被中國文學邊疆化。同時間,台灣文學是否也將南島文學邊疆化?」

《神》長組詩中的主角馬博拉斯是平埔族,而平埔的混血旁及漢,也上溯到南島,說來不古怪,這是當代島國真切的血緣。在整體地方精神下,島國有了神話,文明融會各種血脈。

誠然,管轄與擴張是現代性的一部分。然而在這個時代裡,今後若能以地方精神的方式,有機,直誠,生態性地理解腳下與外界,定能使未來有別於以往。「文學只要自己站起來,對文化的理解掌握得更深,更遠,深刻讓中心與邊陲互滲,」吳懷晨說。而當對談結束前,聽眾問及今後「地方精神的去向」時,他則答:「精神上傾向東,向海,往太平洋繞去,鯨身泅泳那樣。」●(原文於2024-05-07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神熵之島
作者:吳懷晨
出版:印刻出版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吳懷晨

詩人、山行者、縱浪人、哲學博士。北藝大教授。出版創作、論述譯作十餘種,獲多種文學獎。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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