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文藝的無用之用:關於葉老的記憶,及紀錄片《台灣男子葉石濤》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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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梳葉老的一生後,我們得以見到『無用之用』的深刻實踐——文學與藝術,其實一直在看似對社會生產力『無用』的位置上,默然滋養著整個時代的精神紋理。」由許卉林導演、林靖傑監製的文學紀錄片《台灣男子葉石濤》,以台灣現代史呼應作家生命史,透過跨世代藝術激盪,賦予文學內容新生。Openbook特別邀請成大台文所親承教誨的陳慧勻,撰文回顧關於老作家的珍貴記憶,分享改編文學舞蹈劇場的編導經驗,及紀錄片的觀後感。

作者|陳慧勻(雞屎藤舞蹈劇場副藝術總監、淡江大學藝術學門專任助理教授)

藝術家吳識鴻以葉石濤短篇〈舊城一老人〉創作的同名版畫風格動畫。(茂樹電影提供)
編按:台灣文學前輩作家葉石濤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是同輩作家集體命運的縮影。先是歷經語言轉換的斷裂,後又遭逢白色恐怖,在污名與夢魘下筆耕不輟,陋巷裡埋首寫作的身影,既是風範的表徵,更是後輩作家的一記鞭策。

葉石濤曾與高雄在地作家共創《文學界》雜誌,以建構台灣文學主體性為宗旨,《台灣文學史綱》更是第一部由台灣人所著、具有清晰台灣主體史觀的文學史。學者楊翠表示,對葉石濤而言,「文學是一種苦牢⋯⋯不是抽象的意義,而是實在的意義。」

由許卉林導演、林靖傑監製的文學紀錄片《台灣男子葉石濤》,以台灣現代史呼應作家生命史,並邀請十數名藝術家演繹葉老作品,透過跨世代藝術激盪,賦予文學內容新生。在6/17正式上映前,Openbook特別邀請曾於成大台文所親承教誨的陳慧勻,撰文回顧關於老作家的珍貴記憶;分享雞屎藤舞蹈劇場向葉老小說取材,改編成文學舞蹈劇場的編導經驗;以及紀錄片《台灣男子葉石濤》的觀後感。

2002年秋天,我興高采烈地進入成大台灣文學研究所就讀,成為第二屆研究生。在課堂上,原先只在書裡看過面容的研究者,竟然都真人現身在講台前,徐徐講述台灣文學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有如願望成真。

最夢幻的是,每週四早上,碩班同學李友煌負責擔任司機,從左營將戴著粗框眼鏡、身形矮小的老先生載來台文所上課。全所上下都知道這位老先生是誰——是備考台文所必讀書目《台灣文學史綱》的作者;是早年以中國情思為主流的台灣文壇裡,少見地以素樸字體與文風,一字字寫下台灣作家評論,自陳「我的勞動是寫作」的筆耕者葉石濤。

我們暱稱他為「葉老」,小小的他,眼鏡下是細小卻有神、散發光芒的眼睛。

葉石濤肖像(林柏樑攝影,茂樹電影提供)

➤上葉老的課:聽日本時期文壇八卦、期末考核吃紅蟳米糕

葉老的課堂沒有課本,他坐在只容納十幾名研究生的課室,總是以混合了台語、華語與日語腔口(khiunn-kháu)的古錐(kóo-tsui)口音,對我們說出日本時代台灣文壇八卦。故事裡,他是一位喜愛文學的春風少年兄,八卦事件的主角,不是龍瑛宗就是呂赫若、吳濁流、鍾肇政等文壇名家。

「不得了啊,這些八卦!」台下傾聽的研究生們,與有榮焉又忍不住嘖嘖稱奇。在當時對於「什麼能稱作台灣文學?」都能引發戰火、各家爭論許久的千禧年代,我們在課堂聽到的竟是台灣文學正要起步邁向現代化時,寫作者們的八卦吶!

左起:呂赫若、龍瑛宗、吳濁流(取自wikipedia)
1982年,臺灣時報座談會,左起葉石濤、鍾肇政。(取自鍾肇政數位博物館)

性格敦厚、以提攜後進為己任的葉老,在課堂上也會一一詢問研究生的研究主題與志趣。每次上課前都細心地帶上幾本與特定研究主題相關的論文與書籍,發送給大家。也還記得,念書時最提心吊膽的期末考週,葉老卻決定帶台文所去阿霞飯店(位於台南市區,創始於1940 年的老字號台菜餐廳)辦桌,讓大家笑容滿面地以紅蟳米糕作為該學期的最後考核。

這堂葉老的課,不著痕跡地過去了,卻在我們心底留下深深印記。到了2014年,當我在「雞屎藤舞蹈劇場」開始編導工作,尋思如何將喜愛的台灣文學作品改編為舞蹈時,這印記還隱隱發暖。

➤無用之人的文學青春夢

雞屎藤舞蹈劇場以台灣原生種植物「雞屎藤」為意象,願能散發草莽生命力,創作出貼近常民生活、彰顯台南人文風貌作品。首發的文學舞蹈劇場,毫不猶疑地以葉老作品為主題進行改編與呈現。

當時我們改編了他的兩則短篇小說〈葫蘆巷春夢〉及〈天上聖母的祭典〉,成為《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葫蘆巷春夢》。串連兩個故事的橋段,是葉老平凡而瑣碎的日常:府城街巷人家、室內翻書振筆寫字、牢獄冰冷的地板,以及拿麵包餵狗的片段。

開演當天,前身為步兵宿舍的321巷藝術聚落(註)裡,飾演葉老的演員,遠遠騎著紅色鐵馬從門外進來,招呼著坐在庭院的觀眾們,「來啉(lim)茶吶!」主角第一段台詞,取自葉老自述:「我是一個無用之人,用福佬話講就是『無路用的人』,這是指一無用處、什麼也做不來、遊手好閒,類似『羅漢腳』的人。」

註:「321巷藝術聚落」位於台南市北區,2003年5月13日公告為市立古蹟。該區在日治時期屬於老松町,附近有山砲兵部隊與工兵營,為原日軍步兵第二聯隊官舍群。二戰後成為成大教授宿舍,其中一戶為台灣知名美術家郭柏川故居,現為其紀念館。2013年3月23日,該區正式掛牌成立「321巷藝術聚落」,以視覺藝術及表演藝術創作展演為主要活動。

在同學都以當醫師為人生目標的臺南州立二中裡,一位日本時代文青,立志只想當「三百六十行正經職業」之外的「小說家」,正興味盎然地寫著有些旖旎的小說。他在書桌前坐下,就著庭院裡的微光跟觀眾們講述他的文學青春夢,而循著他的文字流洩出的舞蹈,就是他的筆下風景。

《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葫蘆巷春夢》片段(取自雞屎藤舞蹈劇場臉書)

生於1925年的葉老,成長於府城打銀街(註)富庶的葉厝。少年時代即沉浸於文學夢裡,16歲時開始書寫日文小說,並獲得當時《文藝臺灣》創辦人西川滿賞識。二戰結束後,他出於學習中文的需求,大量閱讀、購買中文書。由於曾向台共核心幹部辛添財購買過禁書,被逮捕坐牢3年才出獄。後來儘管生活困頓,在荒村教書的生活掙扎中,他仍然努力學習以中文閱讀與寫作,完成了台灣文學史上的重要著作《台灣文學史綱》。

註:打銀街位於今台南市忠義路、民權路一帶。
左為1938 年就讀臺南州立第二中學校(今臺南一中)的葉石濤。(取自國立臺灣文學館,葉松齡提供)

自稱為「無用之人」的葉老,就這樣書寫了60多年未曾停筆。透過葉老望向人世的靈魂之窗,我們能看到時代光影的流轉變化。從日治時期的府城,到戰後的左營,葉老的顛沛流離,正好見證當時台灣文學作家試圖跨越戰前與戰後時代分水嶺的集體失語與奮鬥。爬梳葉老的一生後,我們得以見到「無用之用」的深刻實踐——文學與藝術,其實一直在看似對社會生產力「無用」的位置上,默然滋養著整個時代的精神紋理。這樣一位投身「無用」文學,卻以文字影響不同寫作世代的男子,終於被轉化為可能也「無用」的紀錄片《台灣男子葉石濤》。

➤這不是你以為的紀錄片:跨域藝術的轉譯與再現

近年來,以台灣文學作家為主題的紀錄片紛紛問世。然而,不同於文學風格特出的王文興或七等生,葉老這樣一位內心赤誠浪漫,兼具評論家與文學家特質的經典人物,該如何被呈現才不顯得那麼沉重?

這部紀錄片不僅以訪談、手稿文物影像及旁白等常見的手法,來組合建構出葉老的人生,導演還邀請了11位跨領域的藝術家們,以各自擅常的非文學手法來轉譯葉老創作,包括舞台劇、舞蹈、攝影、落語與版畫。顯然導演許卉林與監製林靖傑的內心,也滿溢著文字之外的繽紛畫面。

《台灣男子葉石濤》劇照-蘇品文舞蹈《西拉雅族末裔潘銀花》(茂樹電影提供)

觀看紀錄片的過程間,觀眾也跟著葉老的人生步伐,分往兩種平行卻分歧的人生途徑:其一,是懷抱著為台灣作家發聲的志業,刻寫下一篇篇評論文章的前行研究者;其二,是從16歲起,內心就發酵著文學夢,嘗試透過寫作傳達精神內涵的文藝創作青年。

要完整呈現第一種人生樣態,當然需要與葉老熟識的作家、研究者和出版者們的憶往評述來加以附註。本片中現身也獻聲的陳萬益、楊翠、林懷民、陳坤崙、彭瑞金、鄭烱明、賴香吟、游盛冠與周馥儀等人,其敘述話語已完備葉老生前在文壇的定位與貢獻,構成台灣文學史話。至於第二種人生,導演選擇以葉老的創作為核心母題,向外延伸,透過豐富多樣的跨域藝術型態,來進行再現。

首先是由演員莊益增、黃采儀與葉文豪以舞台劇型式來呈現〈葫蘆巷春夢〉。這個短篇小說透過塑膠工廠工人銅鐘哥之眼,看見葫蘆巷裡的雜沓生活:相命館老闆施老頭的女兒珠音,與書生江濱生的深夜私會;他與隔鄰酒女茉莉小姐,相濡以沫的情懷交織出一首街巷悲喜曲。

舞台燈之下,由莊益增飾演的葉老半伏在書桌上,以悅耳的南部氣口(khuì-kháu)讀著〈葫蘆巷春夢〉裡的文字。忽然,有表演者套上豬頭頭套,隨著文句竄出,打亂一池文藝。演員黃采儀與葉文豪,則細緻演繹葉老筆下人物的鮮明形貌。這齣「影中劇」的設計與呈現,讓原本冷凝的紀錄片調性頓時鮮活起來,成為葉老如夢之夢的文學光景。

《台灣男子葉石濤》劇照-莊益增演出舞台劇《葫蘆巷春夢》(茂樹電影提供)

葉老筆下的人物情節,也很適合被轉化為肢體表現。兩位舞蹈家鍾長宏與蘇品文,各以截然不同的身體編碼及語境演繹葉老作品。在近乎黑白的色調裡,穿著冶紅芭蕾舞鞋女舞者的腳,迴旋地牽引出1989年出版的《紅鞋子》短篇小說集內,同名短篇的白色恐怖心跡,還有〈牆〉這篇作品流露出的絕望。紀錄片中,4名舞者在不見天日的幽閉空間內,不斷以身體撞擊牆壁,懲戒、牽制、接連彼此,卻仍舊無法改變現狀。鍾長宏的編舞,直觀又詩意地詮釋了葉老的牢獄傷痕經驗。

《台灣男子葉石濤》劇照-鍾長宏編舞〈紅鞋子〉〈牆〉(茂樹電影提供)

晚年的葉老愈發有著赤子之心。他以《西拉雅族末裔潘銀花》裡的「大地之母」,重新面對國族與父權的羈絆。鏡頭移轉至陽光黃豔豔籠罩的北海岸邊,女性主義藝術家蘇品文,全然不同於《少女須知》帶來的「端莊優美的亞洲式少女身體印象」,正狂舞出本片中最讓人印象深刻、也最撩撥感官的畫面。

在演繹大地之母的現代舞蹈中,她以身體核心為中軸,於引起心底強烈共鳴的鼓聲節奏中不斷旋繞身軀。作為觀眾的我們,只能凝視這名金髮飛揚的裸身女子,不自覺被她的狂舞吸入原慾的漩渦,小腹內似乎有股沛然莫之能禦的氣流,正要衝破肚皮而出。

《台灣男子葉石濤》劇照-蘇品文舞蹈《西拉雅族末裔潘銀花》(茂樹電影提供)

除了舞台劇與舞蹈型態,還有「落語」劇場及視覺傳達藝術參演。跪坐著的戴開成,以滑稽語氣與誇張表情,搭配彈撥月琴的曾伯豪,透過民間說書形式一搭一唱,為《群雞之王》裡的小人物賦予魂魄血肉,靈活再現角色間不同面貌、特質與語調。

《台灣男子葉石濤》劇照-曾伯豪《群雞之王》(茂樹電影提供)

藝術家吳識鴻則以粗礪的線條,將〈有菩提樹的風景〉和〈舊城一老人〉化為潛意識般的版畫風格動畫,強烈刻進觀眾眼底。最後我們在攝影師林柏樑所拍攝的葉石濤肖像照裡,找到大家最熟知的葉老形象,以及他眼底流露對生命的幽默感與不安。

《台灣男子葉石濤》劇照-吳識鴻《舊城一老人》藝術動畫(茂樹電影提供)

這不只是一個窮盡於探索作家內心風景、細數過往功德的文學性紀錄片,這也是一部集合「無用之用」的共同創作行動。在這些重新演譯葉老作品的過程裡,我們不僅再次遇見葉老,也如同吳識鴻所畫的那一隻隻眨巴著的眼睛一般,我們重新看見閱讀時的位置,以及我們那「無用」的技能如何再次被這些文學前行者們潤澤著,並生長出具「無用之用」的莊稼穀物來!●

葉石濤於書房寫稿(林柏樑攝影,茂樹電影提供)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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