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32: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中)
我寫黎智英,因為他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冒起並主導媒體走向的人物。我同他交往數十年。講些我見到和想到關於他的事實。人人都有優缺點,我只是就事論事,褒貶都不受他現在遭遇的影響。
與黎智英在六四後認識。我到過他在新界青山公路上像小公園般的大宅,他在那裡養了一隻大黑熊,還有孔雀和其他動物。後來黑熊被漁農處派人來領走了。
常見到他是黃永玉在港島半山的家中。我們三人中,只有黎智英對九七後的言論市場具信心。於是1990年創辦《壹週刊》,但工作重心仍然放在服裝品牌佐丹奴上。直到1994年他在《壹週刊》罵李鵬「王八蛋」,使佐丹奴在大陸的業務被封殺,他遂把佐丹奴股份全部賣掉,退出服裝市場,專注傳媒事業。
1995年《蘋果日報》創刊,剛面世就一紙風行,大放異彩,讓當時已經在下滑中的紙媒備受衝擊,好幾家報紙支撐不住而停辦。我在那一年年底開始在《蘋果》寫專欄。
1998年《九十年代》因種種原因休刊。黎智英說壹傳媒正在將軍澳建大樓,他可以留一個房間給我,在那裡寫作和用圖書館等設施。於是,《九十年代》結束後,我就每週去那裡幾天,寫作,和《蘋果》的同仁交談溝通。不過,我只是在那裡寄居,不是僱員。黎智英的房間,離我不遠,我們常會到彼此的房間聊天。講的大都是當時的新聞或趣事,也會談到我發表的文章,但他從來沒有向我提出過要求或批評。
2001年台灣《壹週刊》和台灣《蘋果日報》相繼創刊,他大部分時間留在台灣,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忘記哪一年,發生過一件奇妙的事。黎智英有一天走來我房間,帶著有點懾懦的聲音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奇怪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事要我去做。他說他有一個親戚,有編輯經驗,想找工作,問我能不能跟《蘋果》負責副刊的主編說一下,聘請他這個親戚。我說,你是老闆,你說一下不就行了嗎?為什麼要我去說?而且我要不要說這是你的意思呢?若不說,他未必請。黎說,可以說是他的意思。我說這樣你去說跟我去說有什麼分別?上千人的機構,老闆要安插一個普通編輯,不是一句話就行了嗎?他說,他不想其他員工覺得是他安插的人,對這人另眼相看。
事情的結果,是副刊主編說可以為黎智英這親戚介紹在其他報社工作。黎即表示千謝萬謝。
一個企業家在公司安插一個與自己有親屬關係的人,都那麼忐忑,在華人企業中真是不可思議。黎智英太太是傳媒出身,但在壹傳媒大樓中,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身影。而在華人企業中,老闆娘常常是讓員工頭痛的人物。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到黎智英公私分明的洋人企業家風格。
2005年他通過社長董橋邀我擔任《蘋果》「論壇」版主編,我雖然因為已超齡而不是正式員工,但實際上是負責一個重要職務。與黎智英關係就有些改變了。不過,我們還是像朋友般聊天,也常去他的飯局。他對我很尊重,對「論壇」版有意見從不直接跟我說。
他在香港和台灣創辦《壹週刊》和《蘋果日報》起始的成功,和他過去營商的成功一樣,秘訣就是廣東話說的「抵食夾大件」,意思就是質素好兼便宜,用現在的術語就是「性價比」高。佐丹奴是名牌中品質高而價格最低的,黎智英說他用最好的設計師和最好的質料,實行薄利多銷,先佔領市場,才慢慢樽節成本和調價。
辦報刊也是如此,在1990年創辦《壹週刊》之前,他曾問我要投資多少。我的《九十年代》是小本經營,資金只有80萬港元,他辦的是週刊,我講多了些,就說800萬吧!後來才知道他投下的資金是800萬的十倍。他用高薪請人,在傳媒中挖角,但主事者並非傳媒中人,而是一些商界奇才。
投資報刊是他的新領域。出版《壹週刊》前,傳媒行內都不看好,認為他是外行人。但他以企業家的本領,一心一意要做出好產品,而不惜成本,揮金如土。設立報紙突發組,領頭人說要買25輛摩托車,黎智英說100輛。印刷油墨,製作人給他看兩種油墨印出來都差不多,但他選最貴的德國油墨。他說他不懂,但相信賣那麼貴的油墨必有理由。果然印出來就是不一樣。他對採訪開支也沒有設限,記者越洋採訪,坐商務艙,住豪華酒店,花費在所不計。《蘋果》中有人對我說,老闆不在乎,許多員工就亂花錢。但無可否認,資源豐厚是成品質素的保證之一。
黎智英的營商本領,一是「抵食夾大件」,務求先佔領市場;二是虧蝕時不要節省,而是要投入更多資源;在賺錢時就要樽節開支。
不容否認,黎智英一刊一報在草創期是成功的。但守成,和其他新的嘗試,就不一定了。而他優點的剛與直,在政治環境變遷下,也就變得脆和易折。(待續)
(原文發佈於2022年4月13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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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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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扭曲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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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由派最後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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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伯伯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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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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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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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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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 「庚申改革」的流產
-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 守護我們的心智
- 江南案的考驗
- 專權政治逆轉的里程碑
- 「李匪怡」和《香港1997》
- 一國兩制的根本問題
- 港人治港只是誘餌
- 「京人治港」是否較好?
- 「基本煩」和霎眼族
- 與勞思光的交往
- 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 在德國的訪問的感觸與認知
- 在新加坡初識黃春明
- 首次踏上台灣土地
- 第一道晨光
- 無意中成了「動亂的醞釀」
- 獄中老人成就一名奇才
- 六四的記憶與感受
- 中國,一口活的「官財」
- 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 中共高層第二代揭露的內幕
- 內幕之外
- 《九十年代》台灣版創刊
- 江澤民施計過關保位
- 我的愧疚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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