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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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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

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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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人都會是谜团,如果他活得足夠久,他身上藏有的秘密就會越多。

每一個人都會是谜团,如果他活得足夠久,他身上藏有的秘密就會越多。哪怕是他本人,他也會越來越搞不清楚自己。就像鏡頭有很多焦距一樣,你在追憶一件東西時,會有不同的視角和局限。

就比如說,我的爺爺,我對他很多事情都不足夠了解。我一直以為他在五十年代後期才來到武漢,設想過在戶籍管製的年代,他如何在一個北方村莊,拋棄了自己原有的家庭(包括兒子),借用他人的身份去了一個長江邊城市,開始了新的生活,某種意義上,要更為富裕一些的人生。但實際上,他是1947年,就來到了這裏。

在童年時,包括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爺爺是一個平面的人。因此,他後背上有一個珍珠奶茶的「坨子」,是我覺得這是他最有特點的一個地方。但我很久沒有看過,爺爺裸露的後背(他也許沒有再穿過背心),所以再也沒有看過它了。

現在回想起來,這也像是一個謎底。我確定它是存在過的,那麽它是從後背消失了,還是我再也未曾留意過如此的細節。坦白講,我真的搞不清楚,我沒有機會再摸後背了。(其實,我還有一次機會,但我不會這麽做的。明天,是他的告別儀式。在小小的74號冷藏庫裏,他的身體早就變得僵硬,在幾個小時後入殮以後,會被人包圍,穿著從未穿過的那件中山裝。我不可能這時候為了求證一個類似於修辭的疑問。

哪怕,實際上,我心中真的覺得是一個疑惑:它從後背上消失了嗎?

1.

妹妹給我發了一張照片,是兩年前,他和爺爺的合照。

爺爺的氣色很好,頭發全白,像是電視劇裏某個老黨員,當了官員的那種。我跟妹妹說,我幾乎不認識這樣的爺爺了。在我的心目中,他是坐臥在病床上,一片病房裏,惜居的老人,等待他的親人來看他,然後告訴對方,你有事了就快點走。白天,晚上,在日照燈下,突然不知道白天還是晚上,人因此而失去了神誌,知道適應了這一切後,生命開始了新的階段。

他邁入了很長的彌留之際,無法做什麽,只是克服已經到來的衰老和疾病。

當我妹妹發來照片時,我不可能再認識健康時的爺爺。我回憶中的他,和吐出最後一口氣,睡在病床上,透過被子也能看到雙腿很瘦但他,幾乎是一樣的,同步的,共存的。在他能獨自步行不到一公裏,從醫院回到家的他,以及更久遠的,在我的視野裏不同時期的他,更接近於一種文本的回憶。就像我們在看一本小說,從中讀到了一個人的不同變化。

這些不是回憶所帶來的,僅僅只是記憶中的遺存,一種大腦中的功能。我的回憶,只有已經走向死亡的爺爺。我註視著爺爺長達兩年的漫長彌留。這已經是他一個人的旅途,因為那段時間,他只有追憶,幾乎不會再有新的東西。

在那段時間,爺爺給我打過幾通電話,在看到妹妹給我發的許多她與爺爺合照後,爺爺過世的幾個小時後,在被裝進裝屍袋前十幾分鐘,我站在窗臺,突然在想,我從沒有主動給他打過電話。我感到難過和遺憾。

回過頭,他在移動,已經套好黃色布的一團身體,被三個人擡起。我看到了晃動,局部的晃動,在這個晃動的余波之中,他們走出了門外,我從這個晃動裏,意識到了事情已經結束了。

2

過了一段時間,再回過了這個文檔。發現我很難再繼續,描繪接下來將要寫的時候。我很難像普通的文本一樣,刪減、描繪、增添,思考我的講述方式。做了一個親人,我無意做這件事情。但任何人,在進入文本以後,你都要做這些事情。

我們在回頭思考,自己記憶的時候,同時也是一個選取的過程。對爺爺和奶奶,我最開始的印象很模糊,他們的家離我的家有幾個街區,住在一個樓房裏,我和父母(以及熟悉的街坊)住在一片平房裏,離長江直線距離不過1.5公裏。

他們的到來,更像是一個「闖入者」,幾歲的我,並不熟悉他們,除了偶爾隨父母拜訪過。爺爺和奶奶,在平房區(可能)生活了一年多,直到他們又一次回到樓房居住,我的印象都非常淡薄。他們在我家的對面,租了一間房子,開了間影碟屋。他不愛講話,偶爾會阻止我出去玩,希望能在家裏學習。但當時我只是在上幼兒園,我很害怕上學,有一段時間,爺爺負責送我上學,「陌生人」的陪伴,更加劇了我的恐懼,在門口苦惱不願意進去,爺爺對此無能為力。

我對爺爺(幾年後的樓房童年)最大印象,就是他的後背,還有他和其他人不一樣的脾氣。他在午睡時,睡地很沈穩,幾乎感覺他就是一個似乎獨處的人。沒事的時候,他就在房間裏,寫著毛筆紙,在成捆的報紙上,在最終也要被扔掉的宣紙上。

一個家庭間小插曲,爺爺、奶奶,還有姐姐,重新回到了樓房居住。我對此沒有太多反應,但沒有想到小學一年級以後,我也被接到了樓房。小時候,我不夠聰慧,敏感的同時又很遲鈍。幾天前,我睡在回北京的車廂裏時,才意識到這個居所的變化,對我影響很大。每隔一段時間,我們會重新回到以前的平房居住區,我能看到媽媽(因為父親很少在家,也因為幾乎我沒有機會在原來的家裏過夜),那時候我有一個小小的文具盒,裏面會放些平時得到的零用錢,在每裝滿快一小半的時候,我們(奶奶帶我,還有我的堂姐)去平房,我會把這些錢給我的媽媽。這個細節,很多家人都知道,他們理解成我很懂事,節儉。我沒有太在意這個細節(因為兩三年後,平房也拆掉了)。

前幾天,我想到了這件事,想起在小學一、二年紀的時候,我並沒有和母親有很親密的情感連接(在搬到樓房之前,我偶爾嘲笑她,「你應該回農村,掰玉米的,不要過來。),我之所以會給她錢(開著副食店,幾乎無所事事的媽媽),更有可能是潛意識的一種————求救信號,過於遲鈍,我沒有表達過不太想突然離開熟悉生活片區的想法。

坦白的講,突然搬到了樓房生活,除了一起上課的同學,我幾乎不認識任何人,也不太善於交接,新的鄰居也不認識我,或者不像平房街坊般認識我。有一次,我大概得到了姐姐、妹妹,沒有的東西,奶奶問我在哪買的,「多的」可以分享給她們。我很小氣,搖頭,奶奶說,可以找我買呀。我告訴奶奶,那你應該要給我三份的錢,姐姐、妹妹一頭霧水,我含糊不清的解釋,因為我花錢買了,我自己那份也是買的。奶奶笑了起來,誇我非常的聰明,「因為如果長輩給同輩的人買了東西,也應該給我買一個。我事先給自己買了,那就把我花的錢也給我。這樣比較公平」——我表達不清楚這種想法,奶奶聽懂了。

接到了錢,我並沒有太得意(除了被誇聰明之外,有一些開心),回頭來想,我當時執意想要三份錢,更多是出於一種自我保護,想要很謹慎,但又沒有開口說出的話:我也很想得到一份禮物。

這是我能想到的片段,但也無意說出具體的關系,和我在對很多事情不太了解前,對眼前的感受和判斷。現在可以說的是,很長一段時間,那時的我都覺得家人之間偶爾會處於一種「歇斯底裏」或者「過於情緒化」的關系中(包括,我突然去了樓房,直接原因是件很小的事情),我的爺爺(對於武漢來說,他是異鄉人),他通常處於一種沈默與公平的狀態。很多時候,我也覺得對於武漢來說,我也是異鄉人。

這是我和爺爺的相似之處,不過他的故鄉,不可能會是我的故鄉。

3

在去世的前兩天,爺爺的呼吸非常地困難,伴隨著對癌癥晚期擴散而來的低吼。他非常地克製,所以有理由相信,真正的痛苦,比我們實際看到與想象到的,要大的多。

子夜過後,爺爺的互相變得平靜,在那之前,爺爺透過手機,發來了好幾張和爺爺的合影。我想到自己從來沒主動(也沒有)和爺爺的兩人合影,這個結果並不太重要,它的縫隙讓我難過。因為,我想到自己從沒有主動和爺爺打過電話。

這兩年,我接過幾次爺爺的電話,他從來都不願意麻煩與打攪他人,想來他也是在病床上思索了好幾天,突然忍不住給我打了電話。他問我些問題,我簡單地回答,幾分鐘後,就講完了,爺爺會告訴我「不要接濟」(這是他給很多人說的話,實際上離休身份的他,接濟了很多聽的人。但接濟不完全是原意,他的語境裏,更多是代表不要掛念)。我的結束語就是,嗯,很快我會再回武漢,看看你的。

爺爺有兩個兒子,他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姐姐)從小不在武漢生活。去年,她跟我說,「你看爺爺經常突然沈默,你覺得他是在想些什麽嗎?」 我說不知道,但姐姐有了答案,「我經常看他這樣,我的爸爸也這樣,一個人沈默地發呆半天,有次,我問爸爸,你在想些什麽?他說,他什麽也沒有想。」

在淩晨一點多,爺爺的呼吸間隔越來越長。三小時候,護士摘掉了氧氣面罩,他的嘴巴微張,能看到舌頭有些發腫,已經幹掉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刻,但已經準備很久了。長達六年多時間,爺爺的生命就是離開了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樓房,不斷想要回到樓房但無法回去的過程中,他正在慢慢遠去。從他在做過一次手術後,我陪伴他,他從床上費力地走向衛生間後。那幾年時候,他住在醫院,身體還算健康,能步行回到樓房裏,偶爾我會從學校回家時碰到他,但他非常固執,「我現在在住院,不能回家裏睡,醫院有規定。」 ——————甚至是我帶他外出幾次,他還要告訴我,自己得向護士請示一下。實際上,誰也不會關註生活能夠自理的病人,離席半日。在醫生、護士眼中,爺爺這樣的離休「病人」,只不過是在醫院養老,共同創造營收的客人。但爺爺沒有把這些看成遊戲,他覺得社會是盡然有序,各司其職的。

直到,爺爺開始身體衰落,無法離開醫院,但他又渴望有天能徹底康復,回到家中。他只有偶然回家,呆數個小時,常常只有他一人,然後步行回到醫院。他又因為不懂得「遊戲」(不太願意幫醫生開藥,但不好拒絕————他對政治不熱衷,搬家時把十幾本「理論」「思想」的書,放在了雜物間裏。但心裏也「不能亂花公家的錢。),最終想要換家醫院,去一個沒有醫療支持的養老院。他的身體變得更差了,終日在一個小房間裏,等到有人送來食物,漸漸不知道早晚。

那個冬天是我最後一次長期呆在武漢的時候,我來到公交站,坐幾站路到爺爺的養老院。我覺得很絕望,看著裏面的老人。爺爺分不清時間,我只好下午帶他曬太陽,鼓勵他我不在的時候也自己出來曬太陽,因為只有這樣才可能有白天的意識。爺爺沈默地坐在椅子上,偶爾不得不和路過主動來聊天的老人,打下招呼。每次都不過半小時,他就跟我說,回房間吧。

我離開武漢後,爺爺給我打了幾通電話,「你不要接濟」,「我很快會再回來的。」

在淩晨四點十一分,我看到了爺爺最後的吐氣,他的喉頭動了幾下。

每個人,都有很多的謎底,我才知道爺爺是在1947年來的武漢,他的年齡比我想的92歲還要多,「至少94歲」。每個人都有很多的謎底,他本人也無法了解所有的一切。我也很難知道,爺爺常常沈默的原因,與他的個人經歷有關,還是他本來如此。

我也不太願意,主動去了解這些自己不太知道的事情了。

4

我告訴一個朋友,爺爺的去世,對於我來說就像是去了茶館裏喝了一杯茶,然後又走出來了。你知道一件事情的結果,你沒有做出「歇斯底裏」的反應,但有些事情,會像是茶葉浸在了水中一樣,慢慢地進入了味覺。

現在對這個比喻有了新的感覺,從茶館出來後,才發現自己忘記付掉茶錢。不過這也沒有什麽關系。爺爺的毛筆、假牙、通訊手機,一起葬在了墓裏。他一直想來為奶奶掃墓,但年紀太大,家人從沒帶他一起來。現在,從物理角度來說,他們只有一個水泥板之隔。

在爺爺獨自一起在醫院生活的那幾年,也同樣是一個謎底。他坐公交去過青山的一家菜市場,買過幾次菜。有一個電話推銷的人,和爺爺有過好幾次聯系。在最後一次,他試圖回家住的時候,母親在客廳裏砌了一個小房間,他搬了回來,住了不到一個禮拜,又回醫院了。現在,房間的玻璃上,都能看到一層一層的有色膠,因為原來客廳一角的窗簾壞了,爺爺不想讓對面樓房的人看到他,也討厭過於刺眼的光進來。

他很沈默,我也很少開口問,對於他獨自生活在醫院的時間,大多事情我也不得而知,只能到訪時看到些表面。現在,我也不想主動知道我還不知道的事情了。

我也不想繼續寫這篇文章了。

最後,我確實給爺爺打了一通電話,這當然是一種比喻,但我不想在敘述它的本體了。


END

该文写于2019年。

外婆,阿嬷

外公的葬礼

和媽媽一起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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