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症》:仙家、沈阳、崇拜女人、不要鼠迷
最近看了一本短篇小说集《仙症》,作者郑执是我的同乡,书中很多故事也发生在故乡,我想推荐这本书,顺便记录下我看这本书产生的联想。
1.仙家
这本书第一个故事和仙家有关,白仙刺猬。
随着文学和影视作品带动的东北文艺复兴,神秘主义的东西往往是最吸引人的,也是创作者最喜欢写的,因为可以瞎编,神秘主义本身就意味着难以诉说、难以探究、难以解读,所以东北拜大仙这回事儿就越来越传奇,传奇的特点就是真实的背景细节描述和一个纯属胡说八道的故事。
民间所谓的“真事儿”从来都与文学作品密切关联,很多人们以为的“史实”其实都是文学创作,在普遍文化程度很低的时代,少数被流传的文学作品被当成了真实的历史,说书先生就成了历史老师,很多文学作品也不是某一个作者系统编写的,而是一代代人不断添油加醋以讹传讹,最后大家都以为是真事儿,其实是因为找不到那个最初瞎编的人,或者瞎编的年头实在太久了。
东北的仙家故事,一小半是过去的真事儿,一大半是近些年瞎编的。
我小时候,东北的回民会把一切“偶像崇拜”的东西称为“鼠迷”,“鼠迷”原本是个波斯语词,就是不吉利的意思,但我们家那边的回民应该大多不知道这个词的由来,而被读成汉语音译的“鼠迷”在童年我的空耳中,就有了“被老鼠迷惑”的意思,加上东北的保家仙故事,我总以为这个意思是不要信那些仙家,不是正信,容易被迷住。
后来这类故事听多了,也听出味儿了,极少有被仙家迷住的,但被人迷住的很多。
关于仙家的故事总会提到东北的萨满崇拜,但两者并不等同,甚至可以说关联很弱。跳出东北的范围,全世界的萨满崇拜有一个大致共同的原理,就是通过某种特定的仪式产生连接,以此借助大自然的力量。这里面的大自然包括动物,绝大部分萨满崇拜的动物都是力量极为强大的,至少看起来力量强大的,比如老虎、熊、鹿、狼、鹰、野猪,包括非洲和南美洲的狮子、鳄鱼、美洲豹等等。
这些动物都来自纯粹的大自然,它们和闪电雷鸣、狂风暴雨一样,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人类惧怕又渴望获得的力量。
狐狸、老鼠、黄鼠狼、刺猬、蛇,显然不属于这一类,它们跟自然已经基本无关了,而且它们自身的力量都很弱,它们大多与人类接触密切,它们其实是人类社会中的仙,是属于城市乡镇生活的,对它们的崇拜也不是东北原生的,而是来自华北地区,与东北本土文化融合了。
所以在《仙症》里面讲到沈阳市区里的白仙刺猬,作者提了个问题,城市里有刺猬吗?这个问题应该换个角度,只有城市里的刺猬才能称为白仙,或者说只有接触人类社会的动物才能成仙。
那山里的呢?
山里的叫山神老爷,老虎、黑熊都是山神老爷,人们惧怕山神,只能远离或祈求,而对狐狸、老鼠、黄鼠狼、刺猬和蛇,人们却认为可以讨价还价,收买甚至欺骗。
还是势利眼。
一些传统医学和修行法认为,与老虎对视可以获得力量震慑邪气,当你被老虎的气息侵透,你就不需要拜刺猬了。
人还是要偶尔离开城市到山野中,离开人类社会的仙,去嗅一嗅山神老爷的气息。
2.沈阳
读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同乡人写的书,一大乐趣就是通过书中的描述,揣测作者从小住在哪个街区,他的活动范围大概在哪一片,他稍显刻意地写了我们老家哪些都市传说,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了什么。
那位作者看起来应该也有在外地生活的经历,我从07年读大学开始,每年回家一次,一次十来天,对家乡的印象都停留在十几年前,所以读作者描述十几二十年前的沈阳,我有一种生理性的愉悦。人对衰老的恐惧之一来自熟悉的东西不断消失,而沉浸在小说里家乡过去街区和生活场景的描述,让我有一种昨日的世界尚未崩塌的错觉。
我每年回家基本都在冬天,所以对故乡长期的记忆是季节性的,以至于我有一次夏天回家练车,竟然有种恍惚的陌生感。冬天的美好就是让人有一种时间凝固的感受,好像世界的滑坡稍微慢了一些,甚至有能重回过去的错觉,然而春天一来,一切回归现实。
说来也有意思,虽然沈阳是一个重工业城市,但我童年没怎么接触过工厂,反而最深刻的印象是一片森林,就是清朝皇太极昭陵的后山。陵墓前面是一片游乐园,但我却不喜欢游戏,反而陵墓和后山的老林子特别吸引我,看来人的喜好也是来自童年。家人只要有空就带我到陵墓后山玩,那时候没有开发修路,家长带着我在林子里穿梭,看松鼠、乌鸦、喜鹊,也算是自然亲子教育了。
可能也造成长大之后性格的一些问题,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场合,看见人多就闹心,虚拟人多也烦。等我老了,社会不需要我了,我可能就像现在很多老人一样每天待在昭陵那片林子里。人老了会变回动物的状态,我感觉自己老了可能会变成一头熊,每天早出晚归坐在这片松树林里,一待就是一天。
时间与空间不是各自独立存在,而是相关联的,空间可以保留特定的时间段,当你进入某一个空间里时,你其实跳出了主观意识中“正常”的时间流逝,去了另一段时间中,所以空间层面的旅行就是时间穿梭。
这种现象可以特别具体。
去年我去哈萨克斯坦,到卡拉干达出了火车站去民宿,街景与童年记忆中90年代沈阳我奶奶家楼下一摸一样,恍惚之间现在是1999年暑假我去奶奶家玩,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睡着了,后面的一切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这是我到处旅行中的一种精神寻求,我相信童年的时间依然存在着,这些时间段已经不在故乡,却散落世界其他地方保留着,我每到一个地方旅行就像搜集遗落各地的法器一样,寻觅这里有没有藏着来自我故乡三十年前的时间。
3.崇拜女人
这本书中几个故事里,关于搞对象的情节,女方年龄都比男方大一些,我很喜欢这样的描述。
在我从小的记忆中,女性总会比男性更成熟冷静,更有主意,更能拿事儿,也更加强势。以至于长大进入社会,遇到女性领导和同事,内心总会更安稳一些,好像有依靠心里有谱了,而如果全是男性,有种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心里不够踏实,缺少一根主心骨。
“相信”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这两年总看到一个词“生理性喜欢”,一个人在你旁边什么都没做,你就是觉得高兴、安心,对方明明没有显露出任何特殊才能,但你就是期待相信对方,你甚至会不断自己给自己找补相信对方的理由。
这不仅仅是相信,这是崇拜,“相信”多少还有点观望,你得展示点手段我才信,崇拜是无条件的,一定是我还不够虔诚。
东北二人转就与女神崇拜有关系,在二人转中,女性旦角扮演的是女神,男性围着女性跳舞,用下蹲、抬举、扮丑等方式衬托女性角色,这是一种原始女神崇拜的遗留。二人转的性暗示内容,是女神创世祭祀伴随的对男女交配的性爱崇拜,这是二人转的精神起源。男性丑角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扮演巫师角色与女神互动,另一方面,丑角扮演的观众心理活动,表达人类对神的崇拜。
在我的印象里,女性比男性更有灵性,更在意心灵的问题,东北的出马仙里女性也更多,或者说仙家更喜欢找上女性,而男性主要是辅助工作。这其中当然有神秘主义层面的解释,但就心理上来说,人们面对女性更容易放下戒备敞开心扉,所谓“大仙看事儿”本身也是个深度沟通慰藉的过程,和“不开口猜你姓氏”那种街头把戏是有区别的。
信仰、信念、相信、迷信,都是一步之遥,有时候里面的玄机简单到让你觉得满世界都是大傻子,一眼假的事情怎么就能一开口就信了,还信的那么坚定,但事实常常就是如此。
“信”就是连接,对方连接到你了,你就信了,人崇拜神,男人迷恋女人,都是信,所以人们说爱情就是信仰,也是迷信,迷迷糊糊就信了,信得执迷不悟至死不渝。
在《仙症》中,女性大多是更加明智、坚强的角色,而男性总是愚钝、脆弱,女性总是在试图为男性指引道路,挽回他们胡里八涂瞎过的一生,就像一只乌鸦提醒一只野猪不要往坑里跳。
这非常符合我从小对男女关系的印象,年轻时候男人靠着自身的生命力还能掩盖一下,中年离婚的男人通常过得很糟糕,就像野猪在坑里打滚看似快活但就此沉沦,而老年离婚或丧偶的老头如果没有再娶,很快就会死去,这也决定了我自身对男女关系的看法。
虽然人们常说求人不如求己,但如果有足够的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更靠不住的,那还不如求别人,或者说相信别人,相信女人,崇拜女人。
4.不要鼠迷
又回到开头“鼠迷”的问题,因为这本书我读下来,里面很多故事都和“相信”有关系,那自然也就和“鼠迷”有关系。
回民不拜偶像本是明确的宗教戒律,但在我小时候,大人们最常表达的是一种很本土化的说法——不吉利,也就是“鼠迷”这个词。吉利是一种利好趋势,人通过一些行为可以观测甚至干预,比如你出门看到某样东西或者某种动物,就意味着吉利或者不吉利,于是有人刻意制造或者规避这样的场景。
一旦趋势可以进行人为干预,就会产生利益和市场,就会有专业垄断和信息差,有人收费帮你平事儿,有人收费帮你害人。
当然,也会有骗子,通常骗子占大多数。
骗子的把握就是你不懂其中的原理,绝大多数时候骗子可以断定,你肯定不懂,因为你所试图理清的逻辑和依据,本来就是对方编出来的,你在人家自己写的书里跟人家辨经。
这就叫着了道了。
鼠迷就是着了道了,不该说的你说了,不该听的你听了,不该拜的你拜了,稀里糊涂进了人家画的圈里,你就鼠迷了,被耗子迷住了。
《仙症》这本书里讲的都是这样的故事,人陷入某种奇奇怪怪的想法中,或者神叨一点说被某种奇奇怪怪的想法缠上了,之后被人拿捏利用,又没人引路或者过于偏执不听,说了不该说的,听了不该听的,拜了不该拜的,最后出不来了。
多看老虎,不要鼠迷。
最后,我不能说这本书写得有多么好,因为我在阅读中享受到的很多愉悦,都能溯源到很自我的感知上,与其说书的内容精彩,不如说他的编排是我想看到的样子,哪怕只是一句口号我也会觉得写得好。从这个角度上讲,在我自己的社交媒体上推荐这本书,其实也如我的账号经常发布的内容一样,向大家表达我自己的生活与想法,也可以说,如果你读了这本书,可能会更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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