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只出過一次國的阿嬤
阿嬤來自太平,年輕時嫁到昭和庄,遇有七名子女。三合院翻修後的販厝共有三層樓外加頂樓一層,直到五專前我都和弟弟睡在二樓的臥室,而一大清早出門工作的父母們只好委託阿嬤叫我們起床,他成了最有效率的人肉鬧鐘。「Yo-Don (專屬於阿嬤叫我們起床的狀聲詞)!起床喔,阿嬤這馬有歲阿,二樓爾,爬一個樓梯就喘怦怦。通好起床囉,擱睏。」國小三年級的我為了不要讓阿嬤擔心,也怕他太累,只要一聽到阿嬤的聲音便立刻起身,同時跟阿嬤說:「起來阿。」等待阿嬤下樓後我倒頭繼續睡,在半夢半醒間叫弟弟起床。這時阿嬤通常會在客廳來回走動,有時會帶著他的朋友們在客廳櫥窗購物。「阮媳婦在市仔排擔,這衫仔真水,恁加減看一下。」阿嬤瞬間變成了老闆娘,趁著父母不在時用他自己的方法叫賣衣服,但幾年下來我不見阿婆們買下任何一件。
「那時候搭飛機去桂林,第一次出國的阿嬤坐我旁邊一直唸阿彌陀佛,他很怕。」解嚴後,大姑、二姑、三姑們曾揪團去中國廣西遊玩,當時要去對岸還得經過香港轉機,香港飛往桂林的飛機比較小台,降落滑行時輪子會不斷跳躍,耳膜跟頭痛讓二姑吃足苦頭,覺得自己不適合出國。「我坐飛機很痛苦,我坐飛機頭痛到要爆炸。我是兩個耳朵摀著,人家叫我要呼吸,嘴巴一直動,動的嘴很痠。第一次坐飛機降落的時候用摔的,滑行的輪子一直跳,我的嘴巴剛好開闔時咬到舌頭差點斷掉。被你兩個姑姑笑的們笑的笑死。」
「為什麼你的臉都是綠色的?」三姑打趣地問。
「這一次我就嚇到了。」二姑惶恐回答。
「飛機也不會掉下去,掉下去也沒關係。」三姑繼續開玩笑。
「可能是氣流的關係,我的頭痛到快爆炸,痛到連到筋來。」二姑一臉莫可奈何狀。
阿嬤對三個女兒都很好,每逢過年過節女兒們回娘家時,他們會到田間採摘油菜花。「你愛哭愛綴路,溝仔那麼大等咧你跌倒。」二姑語氣間顯露出關懷與擔憂,深怕阿嬤在田間行走不慎跌落。「沒關係我沓沓仔行就好」阿嬤執意一同跟女兒們到田間,大家拗不過他只好答應。「阿嬤很可愛,有一次,我還住在你們隔壁時,從室內監視器看到他在外面一直來回走來走去。」二姑眼見阿嬤徘徊,按奈不住心中的好奇心出門查看。
「媽,你現在是在創啥?你在這裡走來走去是什麼意思?你是要按電鈴嗎?」二姑開口問阿嬤。
「對阿對阿。」阿嬤不好意思地回答。
「揤電鈴你就揤就好了。」
「沒有拉。」
「你是要找我嗎?」
「對阿。」
「你找我要創啥?」
「沒有拉,想說要跟你拿個一千塊。」
「一千塊就揤電鈴跟我說就好,創啥在外面走那麼久?」
「歹勢啦。」
「歹勢啥?你拿一千塊要創啥?」
「沒有拉,我要跟人去遊覽,帶著有當陣會當買東西。」
「我講好阿,拿去拿去,一千塊又不是多少,你就講就好。你這邊揤電鈴沒人應,旁邊還有小弟在咧。」我想起國小時假日要去補習英語前的等待時光,坐在門前石頭上等候姑丈載我上課。無聊時拿出課本翻看,阿嬤便走來問我蛇的英文怎麼說。
「Snake」
「內克喔?」阿嬤發出好氣又好笑的不標準發音,接著碎嘴要我多讀一點書,長大看能不能當總統。成年有了第一部機車後我騎著他到處跑,那時候阿嬤身體欠佳需要住院。某天中午我趁著午休時間來到中山醫的櫃檯,報上阿嬤的名字-吳張寶英,人員接著指引我病房位置。「阿嬤大概是不久人世了。」心中一直有個聲音這麼跟我說,病房內只剩下儀器運作此起彼落的聲音。午休時間家屬們外出用餐,房內剩下我跟阿嬤兩個。望著病床上的他,闔上眼睛像睡著,我摸著他的手向他訴說這些年來我對他的記憶。
「我還記得每個禮拜五的晚上我們一起去逛溪南夜市,我會買軟軟的芭樂跟你一起分享,吸引我目光的的塗鴉簿你都會買給我。跟你一起睡覺的大眠床邊有一隻大蟧蜈,我拿著水彩筆沾上顏料塗上他的身體,咻咻咻地他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內。阿嬤,為什麼你為了燒水劈柴時,不小心砍斷玉鐲時不難過?是不是你人生中經歷太多苦難導致麻木了?阿嬤,我還想要再聽一次你講故事,講你的親戚在日本空襲時被炸死的故事。我也想回到南興宮旁邊的𥴊仔店裡吃零食,還有在你同姒仔的廳仔內廳你們兩個開講。我可能沒辦法當總統了,但是我會好好做我喜歡的事情。阿嬤,我下輩子還要當你的孫子,你要找到我喔。」漂白水與剛清洗好的床單綜合的味道瀰漫整間病房,護理師悄然入內查房確認病人狀態,閉著眼的阿嬤眼眶濡濕,他好像有聽到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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