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戰爭之後|站在歷史的逆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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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徒勞無功的戰役

用現代性的眼光看,英國成功地入侵阿富汗,彷彿理所當然。但不受民意支持的殖民勢力,竟在兩年內就兵敗如山倒。東印度公司執行官及軍官更因對阿富汗的輕忽、傲慢、無知,在治理方針、軍事策略上犯下種種錯誤決策,一次阿富汗戰爭更成為十九世紀全球第一勢力的英國最大的軍事挫敗。

阿富汗部落以聖戰之名起來反抗英軍,甚至在英方撤離時進行了大屠殺,報復了兩年來被殖民的恥辱,但也為此付上了沈重的後續代價。東印度公司隨即展開了軍事行動,阿富汗部落怎麼殲滅從喀布爾撤離的印度兵、英軍,在後續的軍事行中,印度兵就展開了加倍的報復。

1842年9月,東印度公司再度入侵喀布爾,吃了敗仗的阿克巴爾逃到北方。然而這次英軍只待了兩個禮拜,救出了人質後即撤離,只留下幾乎被焚毀殆盡的喀布爾。砵甸乍(璞鼎察)的姪子、當了九個月階下囚的艾爾澤被釋放後很快地離開了東印度公司,去香港投靠砵甸乍,1843年在香港過世,年僅32歲。

喀布爾的市場遭毀壞 來源:National Army Museum

英軍再度撤離後,阿克巴爾旋即取回了喀布爾,儼然喀布爾的領導人。1841年6月底英國國會解散進行選舉,執政的輝格派(Whig)大敗給保守派(Tory),輝格派首相墨爾本子爵和發起鴉片戰爭的外相巴麥尊紛紛下台,幾個月後這個消息傳到印度,同為輝格派的印度總督奧克蘭伯爵在考慮了兩個禮拜後辭職,當時阿富汗已經開始全面叛亂。決定入侵阿富汗、又不願意投注更多資源、兵力至阿富汗,致使英方無能鎮壓叛亂、乃至英軍自喀布爾撤離時被血洗,奧克蘭伯爵被視為這場失敗戰役的始作俑者,他在1842年回到英國,於1849年過世。

繼任的印度總督為保守派艾倫巴洛男爵(Lord Ellenborough),他一方面想要和奧克蘭伯爵造成的災難撇清關係,一方面又深信要給阿富汗一個教訓。在報復軍(英文真的叫Army of Retribution)二次入侵喀布爾的同時,艾倫巴洛男爵在1842年10月發布了官方聲明指控舒賈阿沙對英方不忠、乃至失去民心(事實上是英方先對舒賈阿沙始亂終棄),這聲明不無甩鍋的意涵:

強迫一個不情願的人民接受一個他們不喜歡的君主,既違背公司的政策、也不符合英國政府的準則。總督會承認阿富汗人自己選擇的領袖,只要這個人選願意、能夠和鄰邦維持和睦的關係。

(我沒辦法很有效的翻譯,以下是原文,原汁原味地呈現這份官方文字的歐威爾式doublespeak風格:)

To force a sovereign upon a reluctant people would be as inconsistent with the policy [of East India Company] as it is with the principles of British Government. The Governor General will willingly recognise any government approved by the Afghans themselves which shall appear desirous and capable of maintaining friendly relations with the neighbouring states.

發布聲明的同時,艾倫巴洛男爵其實已經對「阿富汗人自己選擇的領袖」有了答案,他釋放了被軟禁在印度的多斯特穆罕默德,他在1843年重返喀布爾,重登王位。這也是阿富汗戰爭最大的諷刺;在雙方都死傷慘重後東印度公司換來的是和入侵前一樣的結局:多斯特穆罕默德仍是阿富汗的國王。

重返王位的多斯特穆罕默德把阿克巴爾自喀布爾遣離,派他去當賈拉拉巴德(Jalalabad)的總督,阿克巴爾在1847年被毒殺而亡,許多人相信這是多斯特穆罕默德擔心兒子功高震主會取代自己而下的手。重返王位的多斯特穆罕默德持續統治阿富汗、拓展鞏固疆土,他在1863年過世。

Bala Hissar高堡於1879年,舒賈沙阿曾在此抵禦了阿克巴爾叛軍的攻擊 來源:wiki

如何評點歷史人物

拿阿富汗戰爭和鴉片戰爭做對照,當然不是說二者可進行互換,得出原來清軍還比阿富汗遊牧部落肉腳的結論,但同一個時代、兩樣結局的戰爭,的確可以讓我們反思線性史觀。

站在很遠的地方觀望,或是用教科書筆法,歷史常像是是筆直的一條線,清朝在鴉片戰爭戰敗後,便一直線快馬加鞭馬不停蹄地朝衰敗前進,直到象徵進步力量的民國政府革命成功推翻滿清政府。線性的歷史敘事下,有所謂正確的歷史方向,也不可避免地有好人壞人。

線性史觀也通常帶有某種意識形態解讀,把歷史人物排成一列,像鑽火圈一樣,用與他們時代不符的價值思想驗證他們,快速分類評點他們是否合格。但如果我們靠近一點,試著回到當時的現場,檢索同時代的史料,往往會發現歷史的圖像是更斑駁複雜、有更多層次細節的。正如現實中的人不會是全好或全壞歷史中的人也不例外

在收割了啟蒙主義跟工業革命的果實後,十九世紀中、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來到了帝國與殖民主義的巔峰,在那樣的歷史背景下,來到亞洲的英國人,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只能是今日我們眼中良善的殖民者(benign coloniser),試圖改變、感化、解救他們眼中的落後文明、被蒙蔽在黑暗中的人。而另外一些制度跟體制,如商業殖民主義利維斯坦的東印度公司,則讓身在那個系統下的人都變成失敗的管理者、無情的掠奪者,整場阿富汗戰爭中,幾乎每一個參與的東印度公司軍官、官僚都犯下嚴重的錯誤。


鴉片戰爭之後的英國友人

鴉片戰爭揭開了所謂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序幕,但在西方列強鯨吞中國的背景下,清朝卻也同時有兩位英國朋友:

一個是赫德(Robert Hart),自1861起,他擔任清朝海關總稅務司將近半個世紀,他建立了有效的關稅制度系統,大大增加了政府稅收。清朝的稅收欠豐問題積習已久,康熙五十一年,1702年,康熙規定全國徵收丁税(咸為人口及土地税)的總數以康熙五十年為準,縱使此後「滋生人丁永不加賦」。這個傳統政治理論下的輕徭薄賦德政等於為朝廷收入蓋了天花板,哪怕清朝人口在接下來的一百年間翻倍,後代子孫也不敢違背祖訓。

在1840年,田賦佔清朝稅收的七成以上,而關稅不過一成,約四百萬兩,到了1911年,地税比重只剩27%,而關稅收入增加了十倍以上超過四千三百萬兩,比重到達23%,幾乎已於地税不相上下,(鹽稅和釐金則各佔了26%與24%)。

雖說這個曲線亦是反應農業社會過渡至工業及商業社會的全球趨勢,中國社會並不例外,無論如何,關稅的確大大挹注了清朝的財政,支撐了對抗長達十一年的太平天國之亂所需軍費(曾國藩自辦自練的湘軍再怎麼強,應該也無法單刀救中國),也讓慈禧和她的洋務派大臣有本錢進行同治年間的一連串改革及洋務運動。赫德官至正一品,1908年,73歲高齡的他因病休假回英國,1911年過世,清廷追賜優恤、加尚書銜、太子太保。

Sir Robert Hard (1835-1911) 來源:wiki

另一個是綽號中國戈登喬治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太平天國之亂中,他指揮了一支民間自辦、由外國人訓練的兵團,這隻又名常勝軍的兵團對平亂立下不少戰功,戈登因此獲封為提督、賞穿黃馬褂。1885年,太平天國之亂結束二十年後,戈登死於鎮壓非洲蘇丹的叛亂,得年51歲。

中國戈登 來源:wiki

和我們一樣,他們是時代的產物,也有著時代的侷限,戈登之死,更是殖民主義的悲劇反噬。儘管他們也許只是忠於他們的職務,但在那個時代下,他們成了清朝意外的友人,甚至某方面地延長了清朝的國祚(雖然也許對另外一些覺得清朝不倒中國不會好的人,比如說國父孫中山來說,他們的行為可能是浪費時間或倒行逆施)。


站在歷史的逆流中

古人說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困難的是,同一部歷史,不同的人往往讀出不同的結論,因為人人都以為自己讀的那個版本是正確的。如同信仰同一個上帝的一群人可以彼此殺得你死我活,因為人人都覺得上帝站在自己這邊

即便如此,我們是活在自己身處歷史時空下的人,我們讀歷史,仍不可免地想當下的事。我們渴望歷史給我們答案,但歷史幾乎總是拒絕給我們現成容易的答案。

從去年到今年,香港發生的事、每況愈下的局勢讓許多人,包括我,感到無力與悲觀,時局不斷惡化,看不到任何好轉的跡象或可能,每一個很糟的終局隨時可能變得更糟,實際跟想像跟自我疑猜的恐懼如漫天蓋地的網籠罩許多人....

我不想在讀歷史時只擷取我想要的片段,進行讀茶葉式(tea leaves reading,占卜法)的知興替預測,但我仍不免渴望歷史給我智慧或慰藉。這時重讀鴉片戰爭與阿富汗戰爭,這些歷史也彷彿真的提醒、鼓勵我:不要陷入歷史必然律(historical inevitability)的悲觀與虛無

在牆與雞蛋對峙下,即使是牆,也未必永遠不會倒下

但與此相對的,歷史也並不必然往(我們以為的)進步的方向發展,(對每個人來說認知各異的)暴政未必必亡,對抗強權,縱使玉石俱焚,也很有可能徒勞無功

儘管如此,讀歷史的故事,也彷彿鼓勵我:即使未必會成功,或是明知自己正站在歷史的逆流中也不代表就該放棄自己的信念與價值

也許清帝國的覆滅告訴我一切都是徒勞的(我沒有說這好不好),作為個體,沒有人能夠抵擋歷史的巨輪,可是,歷史的細部圖像告訴我,即便在大潮流中,仍有逆行的人,逆行者也許不能改變結局,但這是我們身而為人,對自己忠實,努力活得像個人的方式。

努力勇敢前進的方法有很多,並不一定要玉石俱焚,我不可能說的比潔平更好:正視恐懼在自己身上的形狀;拿回語言、活在真實中;誠實、不閃躲地直視深淵。或者像 @張蘊之 說的:堅忍、活下去、保存自己。

有一個挺務實主義的說法:笑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這邏輯似乎鼓勵人們與歷史的贏家共謀。但什麼才是最後?人的歷史、終究由人的行為與意志驅動,那個作用力也許隱而不覺,也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如蝴蝶振翅、掀起巨大的龍捲風...


終曲|歷史的永劫回歸?

一次阿富汗戰爭後,英國並未放棄對阿富汗的野心,和俄國也持續在中亞角力,1878-80年又展開了二次阿富汗戰爭,福爾摩斯的摯友、華生醫生就是在這場戰爭中負傷退役的。

蘭季德辛死後十年,錫克帝國在1849年被東印度公司併吞,鑽石Koh-i-Noor被獻給了維多利亞女王,至今仍屬於英國皇室。據說因為鑽石的歷史太血腥,若男人配戴它,會招致厄運,維多利亞女王在遺囑中還特別規定只有皇室女性成員可以配戴鑽石。

伊麗莎白女王的母親,瑪麗女王在喬治六世加冕時戴的皇冠上就鑲著Koh-i-Noor 來源:wiki

多斯特穆罕默德建立的巴拉克王族一直統治阿富汗,直到1970年代,阿富汗發生左翼叛亂,蘇聯不願見叛亂被反撲勢力平定,於1979年入侵阿富汗。隔年美國也加入這場戰爭,把大量的武器輸往阿富汗,賓拉登的Al-Qaeda就是受美國的武器裝備、訓練的,十年的入侵幾乎令蘇聯破產,加速了蘇聯的瓦解。

最後一台蘇聯坦克撤離後,留下了權力真空(以及大量的武器),由巴基斯坦一手栽培的塔利班神學士政權(Taliban)進而控制了大部分的阿富汗。9/11之後,美國入侵阿富汗,推翻了與Al-Qaeda蓋同一床棉被的塔利班,但十餘年下來,美國始終無法有效重建、或扶起另一個政權,連歐巴馬都沒能成功撤離軍隊。川普上任後快馬加鞭地執行撤離,撤了阿富汗所有的美軍基地,也快和塔利班達成協議。等到最後的美軍離開後,也許阿富汗終於可以和入侵者道別、回到原來的狀態....直到下一個強國興起。

Khord Kabul Pass. 英軍在1842年從冰雪中撤離時曾經過這裡 來源:https://deadliestblogpage.wordpress.com/

延伸閱讀

阿富汗戰爭
此系列中關於第一次阿富汗戰爭的史料、故事,大部分來自:
Return of a King, William Dalrymple. 2013. Bloomsbury.

想更瞭解美國中情局為了介入蘇聯入侵阿富汗而發起秘密戰爭,可以看這部電影:
Charlie Wilson's War (2007). Directed by Mike Nichols.

廣東與中國貿易在二十一世紀
端傳媒:識時務者:從晚清到後九七,滙豐銀行和它的中國故事

吳介民 《尋租中國:台商、廣東模式與全球資本主義》
(去年到今年我非常喜歡的書,如果有人有興趣我心臟又夠強大的話也許哪天可以把讀書筆記貼上來,也很適合做項飆教授的懸浮課程最後一課的延伸閱讀)

其他參考資料
清代關稅收入:https://www.haijiaoshi.com/archives/4340

(系列終)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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