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宇宙共建計畫06|看見死去星星的男人
此刻,我的星球已自銀河宇宙裡消失了。但我想不會有任何人發現這件事,我的星球不在密佈許多星星的閃耀星系間,甚至不在任何銀河航道上。
每天我在恆星照進星球20度角時起床,吃過第一餐後,便開始工作。
我的工作是觀察已經死亡的星星、紀錄他們的活動。那些星星距離銀河宇宙非常遙遠,當位在銀河宇宙的人們看見他們的光時,那其實是幾百年或者幾千幾萬年前發出的光,而那些星星、或者一整片星系,實際上已經消亡了。
我曾赴銀河宇宙第三大的星球求學,在那學會搜尋跟觀察星星所需的技能。學業完成後,大部分的同學都選擇與距離銀河宇宙較近的星球相關的工作,銀河宇宙的人熱衷於星際航行與探索,應用星球研究家觀察這些星星,理解他們的特質、建立他們運轉的軌道,確認該星星是否具有開採的價值,在銀河宇宙的天然資源差不多都被開發完後,人們很快將注意力轉向鄰近的星系,在這些星星上開採銀河宇宙裡已用罄的稀有礦物。星球研究家同時也評估這些星星是否能開發成旅遊點,到銀河宇宙外旅遊是一個快速崛起的產業。
也有一些同學成為純理論星球研究家,他們觀察距離銀河宇宙遙遠、既有航行技術還無法抵達的星星,但這些星系可能因為體積或能量龐大,他們的活動仍然會影響銀河宇宙。或者這些星星揭示了銀河宇宙未來的可能:新的能量生產法、新的星球航行科技。
研究已經死亡的星星的人非常少。這不是一個光鮮亮麗或充滿利潤的工作,大部分的人也對這些研究結果沒有太大的興趣。唸書時,我常去星球研究總部的圖書館,存放已死星星研究的資料庫裡通常沒有什麼人,整排架上都是乏人問津、長滿灰塵的檔案。我想,每個月我傳送到星球研究總部的報告書大概也是這樣的命運,我並不覺得特別沮喪,我知道已死的星星對多數人來說沒有什麼意義跟用處,但這些星星曾經存在過,我至今仍能看見它們許久前發出的光,也許大多數人並不需要知道或理解它們,但我想仍然需要有人做這件事,也許整個銀河只需要幾個這樣的人,而我願意自己是其中一個。
自從完成學業,回到自己的星球上後,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我有一個宇宙旅行家朋友,每隔一段時間,他會來到我的星球。透過他,我可以得知一些銀河宇宙最新的消息。
他去過許多地方,也是我遇過的人裡唯一有興趣和我談論我所研究的星星的人。有一次他帶給我一支伽利略望遠鏡,伽利略望遠鏡只能看見六分鐘前發出的光,遠遠不敷當代星球研究家們所需。他說他在威尼斯的古董店找到這支望遠鏡:
「你的工作不是觀察許久以前的星星嗎?當作一個紀念。」說這話的時候,他眼中閃著戲謔的光。
有一日他告訴我自轉鐘的事情。只要裝上自轉鐘,星球的時間就可以自動與其他星星接軌,可以轉動地更有效率,自轉鐘的應用甚至不限於銀河宇宙裡的星星,他說已經有星球研究家成功地在銀河宇宙附近的星球上裝上自轉鐘,這樣採礦船就不需要花那麼長的時間,等待那些星球移動到鄰近銀河宇宙的位置才可以登陸、卸載物資。
「自轉鐘應該是銀河宇宙現在最熱門的裝置。不過,我猜你應該沒興趣吧。」
我苦笑了一下:「我有興趣也沒辦法啊,我所觀察的星星大多已經不存在了,我又沒辦法在他們上面裝自轉鐘,把他們的時間調節成和我一樣的運轉週期。」
即使我沒有裝自轉鐘,仍然受到了自轉鐘的影響,我知道有越來越多的星星裝上了自轉鐘。因為他們不再按照原本的時間跟週期運轉,而我也無法依據既有的星象圖,用他們定位,尋找我所研究的星星,甚至有很多星星掉出我的星圖。
接下來一段時間裡我忙著重新整理我的星圖,且隨著更多星星裝上自轉鐘,得持續進行修改,等到大致忙完這些工作後,時序已經來到了夏季。
夏季是我最喜歡的季節,和氣侯無關,而是只要到了夏季,我最喜歡的一顆星星就會變得特別亮。那是一顆小小的、發出金色光芒的星星。
我不記得自己何時第一次看見那這顆星星,似乎在我最早的記憶中,便已有她的存在。我從小觀望著她、和她所屬的那一片星系,在筆記簿上紀錄他們的方位、推敲他們的運行軌道與移動速度,那時我對星星懂得不多,手上也沒有太多其他星系的資料做比對,我只能從我所知有限的一些宇宙法則裡,推算那些星星相當古老。
直到前往銀河宇宙第三星球求學時,我才確認那粒星星確實隸屬於一個比銀河宇宙古老許多的宇宙,而且在銀河宇宙時間裡,她和她周邊的星星已經消亡許久了。我想我是從那時決定要從事現在這個工作的。
幸好自轉鐘帶來的波動並沒有阻礙我辨識我的星星,我總是能準確地找到她。我喜歡在夏天時把不同的望遠鏡拿出來,看著她在不同望遠鏡下的樣子。
夏至的那個晚上,我一邊聽著韋瓦第的《四季》,一邊看著我的星星,也許是因為把星圖大致重新整理完,讓我感到稍稍放鬆,也許是因為了喝了一點酒,總之,不知道為什麼,我把我朋友送我的那隻伽利略望遠鏡對準了我的星星。
首先,我看見被石柱環繞的走廊,然後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地面,我想那是一幢宅院裡的中庭,或是一個甚為敞闊的天井。
庭院中央是一個大理石噴水池,噴水池後方是一個涼亭,涼亭被更多的石柱圍繞,簷下佈滿幾何圖形的雕花,從柱子的間隙,可以看見涼亭的內頂爬滿了更多繁複精緻的雕花,凹陷處嵌進亮藍色的壁琉璃。有一些使女模樣的女子三兩散在中庭幾隅,有的手上持著孔雀羽扇。
然後我看見了她。
她穿著白色的紗裙,她的膚色白皙、黑色的眼睛、細長的眉毛,一張薄紗半罩在頭上,底下是烏黑的長髮,金色耳環上掛著透明的寶石。
那時《四季》中的〈夏季〉第三樂章穿入耳內,那個宛若夏日夜間雷雨的音樂並不符合眼中在亮燦燦日照下近乎發亮的大理石中庭,但我彷彿被雷雨擊中般,整個人、整個靈魂都在顫抖。
直到我的眼睛離開望遠鏡許久之後,我都不確定自己看見的到底是什麼。
第二天晚上,當我把望遠鏡再度舉起時,我看見的仍是一如往常所見的星星。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是。
我告訴自己這才是正常的:如果那顆星星上有人,那也不可能是伽利略望遠鏡可以看見的,我並不排除那是我朋友的一個惡作劇,也許那是一段預錄的畫面。
但同時我又無比確信自己看到的是什麼:當我一看見她我就知道一直以來我所看見的星星就是她,也許嚴格說來她只是在星星上面的一個人,但我知道她就是那顆星星,或者說她本身蘊含了那整顆星星的精髓。
接下來那段時間,我常聽《四季》,白天我在桌前整理觀星紀錄,有時看見屋外風吹下搖晃的樹影,整個人也跟著顫抖起來。一切感知變得如此鮮冽,像是被割開,卻又無比明亮。
幾個月後的夜裏,我在睡眠中醒來,我感到我的星球正在不自然地移動。宇宙星塵暴我也不是沒見過,我曾遇過一整群下墜中的流星,當他們從我的星球附近經過時,我的星球彷彿整個被捲進去般激烈地震動,桌上我用來記錄星星位置的捲軸掉到地上,連那隻最沈、倍數最強的望遠鏡都差點從腳架上掉下來。
但那天夜裡的震盪不一樣,我的星球彷彿在逆著整個銀河宇宙的引力前進,要用最大的力氣才能待在原先的軌道上,又彷彿我的星球是個單節車廂,死命地要去推動一長串的列車,到再也推不動時,有一股巨大的壓力向我的星球襲來,我可以感覺到我的星球、我的房子、我所有用來觀察星星的道具、包括我自己,都似乎正在被壓扁....接著彷彿有一道漫長看不見盡頭的列車,貼著我的星球駛過去,我們劇烈地震動。
等到一切終於平靜下來時,我趕緊走到外面,觀望四周的星星,我想知道剛剛的震盪是否意味著銀河宇宙的星星又移位了。
我頭頂的上方仍是那片我無比熟悉的星系,而我的星星仍在其中,發出細小的金色光芒,我鬆了一口氣。
天亮後我忙著清理震盪的後果:自櫥櫃裡砸碎在廚房地面的杯盤、從架子上掉下來的書跟卷宗、散亂一地的星星觀察誌也需要重新整理排序、所有望遠鏡跟工具都要拿出來清理檢查。
直到入夜後,我才注意到星星們的方位和之前不太一樣。
多年觀察下來,我熟悉他們的常規與非常規週期,每年的什麼季節跟月份他們會在什麼地方,但此刻,他們的位置稍稍移動了,儘管那個變動非常微小,他們彼此間的分佈跟相對位置也沒有改變,但我知道和之前不一樣。
然後我注意到我的星星比我之前所見過的都更亮,儘管距離夏至已經過去幾個月了,她卻比夏至那天晚上還更亮,而且那光芒似乎在向外擴散,平常柔和的金色光暈也變成更鋒芒的十字角。
我忍不住把伽利略望遠鏡取了出來,朝向天空。
我再度看見了她。
背景仍然是那個中庭。但此刻她在中庭上方二樓的窗後,她所坐的石窗整座自壁面上突起,窗框上依然爬滿幾何圖形雕花,下座垂著一根根細小如新長出的鐘乳石般的裝飾。
她仍然穿著白色的紗裙,身旁沒有人,低著頭,似乎在想什麼。
然後她抬起頭看著我。
我當然知道她不可能看見我,但她眼神的聚焦處是那麼剛好地對準我的視線,我無法不覺得她看見了我、她正在看著我。
接下來的三個禮拜,每天夜裡我都看見她。
而她也看著我,有時候她對著我笑,她笑起來時下巴圓圓的,有酒窩;有時她蹙著眉;有時她的眼神中帶著無奈的嘆息。
當我在望遠鏡裡搜尋到她的身影時,她並不剛好對著望遠鏡的方向,但她總像能夠感覺到我的視線似的,迅速而準確地回報我的注目。但她並不總一直看著我,有時過了一會,她便低頭或往旁看,像要避開我的視線。有一次她起身離開,走進我的視線無法企及的內室裡,直到我把望遠鏡放下前都沒有再出現過。
我耽誤了那個月要傳送回星球研究總部的報告書,但我也沒收到任何催促的信件,我並不意外,我本來就覺得沒有人真的在檢閱那些報告。
我的生活作息變亂了,我睡得比平常更少。三個禮拜後,天還未完全亮時,我看見我的朋友出現在屋外,他身後是三個我沒見過的人。
幾個月沒見,他看起來比我還疲憊、甚至有點狼狽,他向我介紹他的同伴:洛拉、蜗梨梨,以及一個曾經是監察者的男人(這時洛拉插嘴說:「但你不能叫他監察者,他會不高興,你得稱他為時間監控員他才會搭理你。」)
他們幾乎馬上把我剛煮好的咖啡喝完,我趕緊再去煮更多咖啡,以及把櫥櫃裡的食物翻出來。
在他們各自喝完兩杯咖啡與一杯熱可可,吃完了麵包、雞蛋、火腿、用奶油煎過的蘑菇,又解決掉兩包巧克力脆片餅乾後,我才稍微了解這段時日裡銀河宇宙發生的事。
我朋友敘述自轉鐘怎麼帶給了銀河宇宙巨大的騷亂,星星的航道改變,甚至連在銀河宇宙外圍的採礦星也受到了影響,其中一顆的軌道不知如何滑進了銀河宇宙,受到了銀河宇宙更強烈的引力影響,星球上的礦物紛紛往下墜,恰好落在採礦公司位於銀河第一星的總部:
「從天而降的黑曜石像下雨一樣落在採礦公司上,不偏不倚,比智能採礦車還準確。如果不是因為黑曜石穿透了建築,鋒利的表面劃開許多員工的臉、鼻、甚至眼睛,那畫面可能會像某種一千零一夜裡,關於天上落下的寶石的故事。」
在宇宙外的星星將墜毀進銀河宇宙的傳言開始不脛而走,人們搶著搭上離開的飛船,想要前往更安全的宇宙。為了取得離開的交通工具,偷取、攔截飛船的事件不斷地發生:
「我在離開銀河宇宙途中就遇到持械攔截者,飛船被搶走,幸好他們的飛船剛好經過,救了我。」
正當他的敘述開始讓我感到不對勁之時,叫洛拉的少女開口了:
「那你是什麼時候來到馬特宇宙的?」
不對勁的感覺更強了:「什麼意思?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星球。」
「在飛船駛離銀河宇宙前,我請他們先繞道至你的星球,但你跟你的星星已經不在那裡了。」我朋友補充道。
然後蜗梨梨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裡是馬特宇宙。你、和你的星球,現在正在馬特宇宙裡。」
這時一直靜默的,曾經是蝸星上的監察者,哦不、是時間監控員的男人從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宇宙漂流瓶:
「這是我們剛剛把飛船停在你星星外時,從在你星星周圍盤旋的收件小行星上撿到的。」
他把漂流瓶拿近至餐桌的燈下端詳:
「這上面印有它進入馬特宇宙的時間標記,你自己看。如果不是有人知道你已經在馬特宇宙,為什麼會把這個漂流瓶送到這裡?」
他把瓶子遞給我,上面的戳記是夏至那一天。
我們把瓶子打開,裡面是一只音軌檔案,當我把檔案放到播放器裡,音樂才響起幾個節拍,洛拉就開口了:「這不是韋瓦第的《四季》嗎?」
蜗梨梨接口:「對,是《四季》....可是,怎麼好像不太一樣?」
那的確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旋律:《四季》中的〈夏季〉第三樂章。但同時又和我之前聽到的不一樣。隨著音樂不斷自播放器裡流出,我仍然感到自己彷彿被雷雨擊中,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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