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論莊子如何安慰「失戀」的朋友——再讀課文〈逍遙遊〉(節錄)的浮想聯翩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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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逍遙遊》中關於「大瓠」和「樗樹」的段落,被節錄出來變成高中「指定文言經典學習材料」(十二篇範文)之一。跟據教科書,兩段文字想說的事,分別就是不囿於成見才能發揮物的「大用」,以及不為別人所用才是對自己的大用,也就是所謂「無用之用」。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雙雙

《莊子・逍遙遊》中關於「大瓠」和「樗樹」的段落,被節錄出來變成高中「指定文言經典學習材料」(十二篇範文)之一。跟據教科書,兩段文字想說的事,分別就是不囿於成見才能發揮物的「大用」,以及不為別人所用才是對自己的大用,也就是所謂「無用之用」。

然而有一點我一直很在意——惠子說五石之瓠「無用」,為甚麼要作出「掊之」那麼激烈的動作?對於無用之物,不是還可以放那擱著,又或者送給討厭的人嗎?「掊之」也算了,他第一句說的是「魏王貽我大瓠之種」,為甚麼他要「指名道姓」、強調是「魏王」送的?把「魏王」送的大瓠打破了,會不會有點不給面子?說「我把魏王送的大瓠打破了」,會不會太囂張了些?

好像,只有對前度以前送下來的禮物才會這樣子弄法。

  1. 大而無用

惠子說莊子的學說「呺然大也」、「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不過,其實兩句話並非無中生有,跟據《呂氏春秋》,惠子這樣批評莊子之、前、就有別人這樣批評過惠子了(有關「之前」這點,將在下一節說明)。白圭曾對魏王說:

市丘之鼎以烹雞,多洎之則淡而不可食,少洎之則焦而不熟,然而視之蝺焉美無所可用。惠子之言,有似於此。(《呂氏春秋・應言》)

「市丘之鼎」是要有多高大呢?參考下句:

傳曰:函牛之鼎以烹雞,多汁則淡而不可食,少汁則熬而不可熟。此言大器之於小用,固有所不宜也。(《後漢書・文苑傳下》)

「函牛之鼎」就是能放得下一整頭牛的鼎,看來「市丘之鼎」就是這樣一個大得誇張之物了。在此,惠子沒有否認自己的學說像「市丘之鼎」一般大,正如莊子沒有否認「大而無用」的樗樹與自己的學說的比喻關係。惠子回應說:

不然。使三軍饑而居鼎旁,適為之甑,則莫宜之此鼎矣。(《呂氏春秋.應言》)

正如莊子說,「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在惠子看來,「市丘之鼎」有用或沒用,也是「所用之異」的問題:「大鼎不宜烹小也」(高誘註《呂氏春秋》),用來煮雞,「固有所不宜也」,但用來煮大鍋飯就再適合沒有了。

後來的「今子之言,大而無用」,不正是白圭說「惠子之言,有似於此」的變體?而惠子反駁白圭不也跟莊子反駁惠子的方法如出一轍?

除了白圭,還有翟翦,他批評惠子的計劃是「善而不可行」:

惠子為魏惠王為法。為法已成,以示諸民人,民人皆善之。獻之惠王,惠王善之,以示翟翦。翟翦曰:「善也。」惠王曰:「可行邪?」翟翦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故?」翟翦對曰:「今舉大木者,前呼輿謣,後亦應之,此其於舉大木者善矣,豈無鄭衛之音哉?然不若此其宜也。夫國亦木之大者也。」(《呂氏春秋・淫辭》)


「輿謣,或作邪謣,前人倡,後人和,舉重勸力之歌聲也」(高誘註),這種歌不好聽——至少及不上「鄭衛之音」好聽,但在「舉大木」的情況下,還是比鄭衛之音有用些。這次,翟翦很聰明地加上了作為防御的情景限定:「夫國亦木之大者也。」因此,惠子不能夠說——但是鄭衛之音也能很有用啊音樂使人自由,像他反駁白圭、莊子反駁惠子時的那樣。那麼,惠子是怎樣回應的呢?這段文字沒有下文。

在別人看來,惠子之言「視之蝺焉美無所可用」、「善而不可行」,聽著好聽卻不能實行——一如在惠子口中莊子之言的「呺然大也」、「大而無用」、「無所可用」。這就使問題更加有趣了:為甚麼惠子要搬出他人對自己的批評來批評莊子呢?還有,惠子明明反駁過這些批評,清楚知道它們的破綻,為甚麼在跟莊子辯論時,竟然沒有加以防範?

2. 惠子傳略

於是我們轉向調查惠子的生平。根據錢穆〈惠施傳略〉(《惠施公孫龍》,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頁1-10;下文所標頁碼皆自此書),惠子在魏國地位甚高,「相梁」,甚至魏王([文]惠王)將他「比於管仲,名曰仲父」,「其尊寵施益甚」,即使有人說惠子壞話,魏王仍「信之終不輟」。上文提到的翟翦,在此有下文——下文卻不是惠子的反駁,而是魏王的反應:「王益信施。」(頁3-4)

好景不常,來了張儀,惠子和魏王的友誼小船就翻沉了。魏王一直想對齊用兵,被惠子阻止,張儀來到之後主張「以秦韓與魏之勢伐齊荊」,惠子則堅持一貫立場,「欲以齊荊偃兵」;「群臣左右皆為張子言,而以攻齊荊為利,而莫為惠子言」(《韓非子・內儲說上》)。這次,魏王沒聽惠子的了,還讓張儀把惠子趕走:「王果聽張儀,施見逐之楚。」(頁6)

惠子到了楚國,楚王本來要接受他,楚人馮郝卻說,張儀趕走惠子,惠子很得宋王喜歡,不如送惠子到宋國,這樣就能兩邊都討好,楚王覺得對,「乃奉惠子而納之宋」(《戰國策・楚策三》)。於是惠子到了宋國,「遂與莊子交遊」(頁7)。後來,惠王死了,襄王繼位,張儀失勢,惠子又回到魏國,重新得到重用(頁8)。此後,錢穆再一次補充:「惠莊交遊,當在襄王未立之先。」(頁10)

那麼,惠子與莊子的一系列靈魂對話——包括「大瓠」和「樗樹」——當在被白圭、翟翦批評之後,被張儀、惠王趕走之後,他失落得像上課、無聊得像課文的日子。

3. 水:大瓠、江湖

按這種情景重看〈逍遙遊〉(節錄),我們就能得到不一樣的解讀。

魏王曾經送給惠子「大瓠之種」,大概是當惠子還被「尊寵」的時候,他「樹之成」,「果」卻是「無用」的。作為「果實」,它卻是各種不能裝水:整個用來裝水,「其堅不能自舉」,切開一半裝水,又「瓢落無所容」——太大,無處安放。作為「結果」,被重用也只是曾經,最後還是被拋棄,人情似紙張張薄,像大瓠的「不能自舉」一樣脆弱不堪,而過去的「美好回憶」如「瓢落無所容」,礙事得很。惠子聲稱大瓠不只無用,更無所容,於是掊之,打破的不只是大瓠,更是對「情誼」的否定。

別人送贈之物作為情誼的象徵,一個廣為人知的例子是唐代張籍的〈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以「(君)贈妾以明珠」比喻李師道對自己的拉攏,最後以「還君明珠」作為婉拒之辭。「掊之」在此,未嘗不是惠子對魏王「薄情」的怨歎和發洩。

莊子作為惠子的知心好友,很巧妙地又用了「水」來回應他。水能洗濯,長期接觸卻會令人的皮膚龜裂,一如過去可以使人沉溺,也可以「逆流轉化能量」,令自己成為更好的人,所以說「或以封,或不免於汫澼絖」,是因為「所用之異」。最後,莊子借機傳教:「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這一句話大有孔子所說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之意,莊子不屑做官,不願作「藏之廟堂」的神龜,寧可「曳尾於塗」(《莊子・秋水》),而惠子當下被棄,正是很好的機會「用過去悲傷換來自由」:你用那些大瓠才盛得那一點點水,不如浮於大江大海(「江湖」是水之大者),自由自在,而要被一個小小的瓠困住,為了一棵樹而放棄整個森林?與其記恨魏王、巴望著回魏國,還不如留在宋國陪我玩玩。

4. 樗:不夭斤斧

但惠子仍不能心死,他又說了「樗樹」的比喻。「樗」無用得「立之塗,匠者不顧」,字面看來,是在嘲笑莊子的學說「大而無用,眾所同去」。跳到最後看莊子的回應:「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如果惠子的樗是比喻莊子之言,莊子的樗似乎已經不是在比喻同一樣東西了——「言」並不會有夭於斤斧的可能,唯有發言的人才會;再者,把「言」置之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是甚麼意思呢?只有人能到鄉野。在我看來,「樗」所真正比喻的,是「人」——惠子的自喻:惠子被兩次拋棄,先是魏王,後是楚王,所以他才會流落到小小的宋國。魏王、楚王正是「匠者」們,所以,莊子安慰朋友,一面不乏幽默地肯定了他「無用」,另一面又指出,你的「無用」正是「大用」,正因為你現在徹頭徹尾的對別人無用,所以你才有空跟我玩。這也是為甚麼,莊子說「無用之用」時,不只說了「不夭斤斧」是對樗樹本身的大用,還說了作為人的我們可以怎用它:「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你就從此歸隱、在此自植吧。

莊子安慰朋友在我看來還不只這一層。「狸狌」「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難道不是一副「小人」的嘴臉?如張儀之類縱橫家、投機者,一有機會就去游說國君,如候敖者;卑身也好像有卑躬屈膝之意,比如《史記.商君列傳》就說商鞅:「所因由嬖臣」、「挾持浮說,非其質矣」,大可對應於「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兩句。莊子就「詛咒」這些人(以張儀為首吧)「中於機辟,死於罔罟」,接著就說起得享天年的「斄牛」,不能為國君「執鼠」,像你現在,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有何可惜?

所以我的結論是,惠子說「大而無用」雖然看起來劍指莊子,但正如言叔夏說:「拉岡說,當我說『你』的時候,其實我說的是我自己。」(《白馬走過天亮・憂鬱貝蒂》)整篇下來,它的雙關成分不下於那篇以雙關為教學重點的中三劇本課文——杜國威的《人間有情》(節錄)。

在《人間有情》(節錄),當陳盈、梁天賜說傘,其實也在說人,這樣編寫下來,互相的婚前試探就變成了可觀的探戈。在我看來,《莊子・逍遙遊》(節錄)也是異曲同工。

5. 談知己

世以伯牙、子期為「知己」的代表,但他們之為知己的主要依據,是子期說伯牙「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湯湯乎若流水」(《呂氏春秋.本味》)——伯牙「知」子期甚麼「己」呢?在我看來,知己莫若莊子、惠子。惠子死後,莊子經過惠子之墓,

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斲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莊子・徐無鬼》)

這才是真知己啊,感嘆號。郢人主動要求匠人削去鼻頭的灰,是極信任對方,也相信自己;匠石揮斧就削,也是一樣的心理。這組「不動之質,忘言之對」(郭象註《莊子》),一個要定,不動如山才能「不夭斤斧」;一個要準,揮斤成風才能不傷分毫;要互相相信對方夠定夠準,要知道雙方的能力、尺度、同時知道自己的。自己意有所極,而彼方可以同趣,如夢,如心有靈犀一點通,可以對答之間,通篇雙關,以至字面看來高深實際上也不失高深、但又不失遊戲甚至廢話、但又坦誠相對、推心置腹,不動聲色、忘乎所指地胡扯。

大概是「高山流水」太好理解,所以在學生的作文裡面能看到的例子也就只是這個。甚麼時候才能看到莊子、惠施呢?甚麼時候才能遇到郢人、匠石呢?

(純屬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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