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想死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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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想死?”

乍一看,这貌似是个既无礼又无理的操蛋问题。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值一答,与之相反的设想才需要理由——我为什么想死?我不想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但凡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会有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若无这种本能,人类又是如何进化到今天的?若无这种本能,我又如何从一个小屁孩一路长到能偶尔装装深沉,思考思考“to be or not to be”的年纪?

以上便是人类社会的常识:to be是生物本能,一般不需要额外的理由。只有文X青年和装X侠才会需要理由。

然而,仔细思考一下,真的存在一种“求生”的生物本能么?

但凡是本能,总有其表现形式。那么“求生本能”具体表现为哪些行为模式?

比如食欲?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以免饿死渴死。但我们知道,不少动物的食欲是无限制的,比如鸡类和鱼类,只要食物量充足,它们就会吃吃吃吃个不停,直到把自己活活撑死。这些物种的求食本能并不完全符合求生本能,它们之所以繁衍至今没有灭种,主要是因为自然环境中食物量有限,饿死有余,撑死不足。

再比如恐惧的本能。遇弱敌怒而战之,遇强敌怯而逃之,遇超级强敌则颤栗之乃至晕倒之。作为极度恐惧的表征,颤栗、晕厥之类的行为也有其适应性。面对超级强敌,既打不过又逃不掉,不如索性示弱,告诉对方自己无意冒犯对方领地,再不然就干脆装死,使对方注意不到自己。须知,许多掠食猛兽都有动视觉强静视觉弱的特性,而且,它们大多不吃死尸。在这些情况下,恐惧本能自然与“求生本能”合作得不错。然而,在另一些情况下则适得其反,比如,在面对一帮专程来料理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凶神恶煞的时候。

还有稍微新鲜一点的,社会性焦虑的本能。作为群居动物的一员,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被种群孤立就等同于饿死、冻死和被掠食。因此,包括人类在内的绝大多数群居动物都有所谓的“社会性焦虑”。这种焦虑促使他们不断增强自身的社会联系,使自己处于种群的中心而非边缘。可现如今环境已变,在一个如此高科技高福利的社会中,即便做一位离群索居的隐士也几无冻馁之虞。可恬淡的市井隐士依旧是珍稀动物,各种社交性焦虑的心理疾病反倒是四处可见:抑郁症、躁狂症、躁郁症、妄想症……不同程度地损害了患者的身体健康,严重致死者亦不鲜见。

鉴于以上各种蛋疼情况,有位现代心理学家惊呼道:“小心!你的求生本能正在杀死你!”

他的修辞很动人,不过说法并不确切。杀人的并不是“求生本能”,而是各种各样其他的本能:进食本能、恐惧本能、社交应激本能等等。在许多情况下,这些本能达成了“个体生存”的结果,而在另一些情况下,它们达成了与之相反的结果。那么,在这些本能及其因缘际会之外,是否还存在着某种独立的“求生本能”?笔者倾向于认为:并不存在。在本能或条件反射的层面上,“生存”并不构成一种原动力,它仅仅是一个被其他本能偶尔达成的结果。事实上,在进化的时间长河中,被进食本能害死,以至于灭绝的物种要远远多过因之得以进化存续的物种,其它本能亦然。本能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是盲目的,并无计划性可言。现存的所有物种都是极小概率的幸存者,而进化程度最高的人类更是亿万年难得一见的头奖得主。进化程度越高,本能就越是繁多,本能之间的联结模式就越复杂,也就越容易出差错失去谐调,本能之间的失谐难免引发生命体与环境之间的失谐,失谐到一定程度就会导致生命体的灭亡,小则灭身,大则灭种。人类迄今尚未自作死而亡,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奇迹。

你确定你真的不想死么?也许,你只是碰巧没死而已。进化论者如是说。

然而,事实也许要比纯粹进化论设想得更复杂一些。求生本能固然并不存在,但求生的意愿却着实是存在的。一方面,我确实没有死,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是不想死。真正的问题其实是在于:“没有死”和“不想死”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很显然,并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

其实,最大的难点还是在于“不想死”。“没有死”是一个简单、既定的物理结果,一目了然,毋庸置疑。而“不想死”却是一个复杂、即时的心理过程,值得探究玩味的地方有很多。也正是通过后者,人们才推想出了莫须有的“求生本能”。

讲到“想不想死”之类的话题,当代人很难绕得开弗洛伊德。这位宗师在《超越快乐原则》中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假设:求生的意愿是一种相当晚出的心理现象,它并不直接建立在本能之上,而是建立在自恋情结之上,简而言之,“不想死”很可能是自恋的一种表现。

那么,所谓“自恋”,其所指为何?

精神分析学认为,被爱恋的自己并不仅限于生物性的肉体自我,而亦包括一种心理性的自我意象。个体的自恋客体源于他人对个体的态度,通过将这种态度内化,个体模拟了他人的眼光,用这种眼光看见了虚拟的自我意象,进而具备了自我反省的能力。故曰,反省意识属于自恋情结的高级功能,通常要到青春期开始时才会基本发育成型。而碰巧的是,个体也只有进入到青春期,才会有能力系统性地思考自己的生死。会死亡的自我不仅仅是一团腐肉,更是个体全部人际关系的总和,简而言之,是一个“社会我”。而肉身之我之所能够呈现为一个完整的身体意象,其实也大多拜社会我所赐——后者整合了本己和异己的多重视域,由此塑造出了一个“独立”“客观”(即超出任何单一观察者视角)的自我身体,以之作为抽象社会我的具体象征物。注意,肉身我绝不等同于生物学意义上生命有机体,两者的距离异常遥远,当中隔了个体的大部分心理功能。对于肉身我的执恋首先是对于个体社会关系的执恋,然后才衍生出对生理身体的关注。“不想死”首先意味着“不想脱离自身的社会关系”——包括你的社会地位、名誉、家庭、社交圈、他人对你的爱,以及你对他人的爱。仅当个体通过文化教育接受了下面的观念:“保存有机体是保持社会关系的必要条件”之时,个体“不想死”的对象才会借助肉体我延伸到生理身体。比如我国有名的“身体肤发,受诸父母,不敢毁伤”,再比如外国有名的“god造人,自杀自残是对god产权的冒犯”,其中的“父母”与“god”其实都是个体社会关系的象征。只不过,这种高度理性化且高度隐喻化的认识有时并不一定会发生,即便是在最文明的社会当中。许多极度迷恋肉身意象的人并不太爱惜自己的生理身体,比如大部分受虐狂、升华受虐狂和所有的表演型人格者,他们在临(作)死前也要极力摆出自以为最漂亮的姿势,并且坚信这一姿势可以永生不朽……

鉴于人类科教的昌明程度,自恋性的“不想死”在很大程度上间接促成了生理性的“没有死”,虽然这种正相关并没有太大的必然性。

探究至此,我们离最初问题的答案已经无限接近。“人为什么不想死?”我们已将问题顺利地转化为:“人类为什么需要社会关系?”这个问题可以轻易在进化论层面得到解决:因为人类是肌肉孱弱的群居动物,若非紧密的社会合作,早就已经灭种了,所以现存的诸多心理机能大多倾向于建立、保存和发展社会关系。

但是,正如“求生本能”只是一种复合化的结果,“社会本能”其实亦是如此,亦可解析为诸多更基本心理倾向的因缘际会。仅当人类生活环境变化不大时,各种本能或倾向之间才能保持进化赋予的“谐态”,从而维持“高社会化”以及“成功存续”的结果。而现今世道究竟如何,人心究竟能有多大的适应弹性,诸君想必是有目共睹,见仁见智了。

“你为什么不想死?”其实这是一个单纯的疑问句,和“为什么想死”、“为什么想活”并无二致,与其说是关乎“本能”,还不如说是关乎“选择”——有意识自我的选择,以及,无意识自然的选择。



2017/8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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