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箔鬼
究竟是烧,还是不烧?这真是道难题。
站在大儿子的坟墩头前,手提一麻袋的锡箔纸锭,四十九岁的寿老师头大不已。
身为法华镇公立中等师范的资深教员,寿老师历来是信仰科学,更反对迷信的。没错,比起一般接受了新文化洗礼的读书人,寿老师对科学未必有更加坚实的信仰,但唯独对于迷信,特别是对于烧锡箔给鬼神这种迷信活动,他可谓是深恶痛绝,发自内心,达于生理。尤其是近几年来,一闻到锡箔烧焦的气味,他就禁不住恶心反胃,所以他非但自己绝不烧锡箔,甚至闻不得别人家烧。
今天是12月14日,天色阴沉,北风呼啸。
之所以提前七天上坟,寿老师是想避开冬至的扫墓高峰。岂料即便是今天,公墓的来访者已是不少,人群不分男女老少贵贱贫富,十有八九都在烧锡箔纸钱。缭绕香火的熏陶下,寿老师不出意料地犯了过敏,头昏脑胀之余,腹中也渐生起翻江倒海之势。
扶着黑发人的墓碑,须发花白的父亲几难自持:
“龙龙,你真的要爸爸给你烧这种东西么?难道这真是你自家的意思?”
死盯着碑上新刻不久的墓主名讳“寿文龙”,极力压制满腔辛酸的同时,历历往事止不住涌上了寿老师心头……
文龙不仅是自家儿子,也曾是自家在师范的学生。这小子是那样地爱国、热血,志向又是那样地高远,三观科学,嫉恶如仇,与各种封建迷信反动势力向来势不两立。讲到眼门前的锡箔,对了,父子俩不还一道参加过一场反锡箔的运动么?就在五年前,那也是一个冬天。
彼时国民政府刚定鼎南京不久,百废待兴。为了建设现代化的新中国,为了把广大底层民众从愚昧贫穷中拯救出来,政府和教育界一拍即合,发动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反迷信运动。
寿氏父子生活的法华镇位于上海市西南近郊,与法租界相距不过数里地,但其摩登文明程度却全然不能与租界同日而语。时至30年代,镇子依旧是半农业性质的,商铺有限,工厂更少,要讲近几十年来受了都市文明多少熏陶,最醒目也就是两点,第一是新建了几十爿各级学校,第二便是锡箔业的崛起。
随着铁路公路的修通,越来越多的锡箔从杭州、绍兴涌入法华镇,为因筑路而失去田地的镇民提供了新生计。成百上千的农户一户户转行成了裱纸户。大街小巷新开出一家家锡箔行和明器店。尤令人触目的是,全镇的女人几乎有半数以制作锡箔纸锭为副业,一有空就三三两两坐在家门前弄堂口折个不停,糊得不亦乐乎。她们非但自己做,还手把手地教自家小孩做……在接受了现代科学信仰,以教化民众为己任的文化人如寿老师看来,这一出出、一幕幕真是野蛮极了,愚昧极了,是开历史倒车,是文明的退化,是法华镇的耻辱,严格点讲,简直就是中国的国耻!一镇人迷信若狂,让租界的外国人看到了成何体统?!
除大义公愤之外,寿老师对本地锡箔业的憎恶也不无些许私人缘由。事实上,近十几年来,他所从事的教育行业发展乏力,后劲不足,已渐渐落后于其兄弟产业。法华镇的学校是还在一爿爿地开,学生数量也可说是稳中有升,但教员的待遇却不见涨,反而有开倒车之势。尤其是政局进入了南京时代后,法华镇的多所学校拖欠起了教员的束脩,真是斯文扫地。镇上一些无知势利之徒竟还说啥:“教书匠不如打箔匠”“穷人家小人少读书多折锡箔”。难不成,文教真要败给愚昧,科学真要输给迷信?
拿着两个月的薪水欠条,盯着家中一天天变浅的米缸,寿老师正徒怀一腔忧愤,却见首都降下圣旨,要基层教育界积极配合国府,发动一场全国规模的“反迷信运动”。据上头透露,此次运动主要以锡箔香烛纸马等“迷信用品”为打击对象,但真正目的并非禁绝,而是“寓禁于征”:先发动民众,把舆论势头造起来,然后再由政府出面“调停”,念在迷信用品制造业者多是“愚昧贫民”的份上,为其人生计考虑,暂不禁绝迷信用品,而是对迷信用品加征十倍的营业税。最后是重中之重——加征税金的大半拟用于振兴科教,包括为寿老师这样的公立学校教员发足薪水,也许还有加发一笔津贴的希望,至于具体数额么,当然还是要视此次反迷信运动取得的“实际成果”而定。
这番消息不啻于大旱中的一阵甘霖,令包括寿老师在内一干法华镇教师欢欣鼓舞,几乎雀跃。这种名正言顺,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还有啥好犹豫的?一句话,干!马上就干!
问题是,具体该怎么个干法?
法华镇的教职员工虽说为数不少,但比起锡箔业、香烛业这些“迷信行业”的上万名从业者来,毕竟还是小巫见大巫。这个“反迷信运动”具体该如何操作?总不见得,由本方一干长衫阶级直接上街游行,与开锡箔香烛店的那帮文盲正面冲突?那未免也太掉身价了,斯人斯文,呜呼哀哉!
一番思量,左右权衡之下,寿老师和一干同仁还是决定:照五四时代的老办法,发动学生,化教师运动为学生运动。
既然国府能让他们教师唱白脸,自己唱红脸,高居调停者之位,那么教师又为何不能上行下效,如法炮制?让手下学生唱白脸,然后再由教师出面唱红脸,演上一场“调停”好戏。法华镇学生数量众多,不逊于迷信从业者,双方正堪敌手。教师处于超然地位,既得面子,又赚里子,万一运动失败,也不用负主要责任,何乐而不为呢?
眼看家里行将断炊,寿老师已顾不上太多,立时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力量,包括他正在校内读一年级,时年十六岁的大儿子文龙。
文龙成绩虽称不上优良(能考进师范多少靠了他父亲的员工子女优待),却从小对科学有着坚定的信仰,更不用说他极其爱国,极其热血,所以,得知反迷信运动是一场最爱国、最科学、最进步的学生运动,这小子第一时间就扔下书本加入了进来。写大字报、贴标语、游行讲演演剧,他成天与一干同学忙得热火朝天。凭着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精神,他很快就从一个不怎么起眼一年级生跻身为了学生领袖。
也许是晋升太快,有几个心怀不满的同学讲起了文龙的闲话:他有啥了不起,不过是听他爷话,帮他家里做事。否则他为啥只反一般的锡箔店,偏偏避开他家亲戚的锡箔店呢?
所谓“他家亲戚的锡箔店”,指的是镇上的安平泰香火店。店主是寿老师的一位远房三姑母,也是文龙的三姑婆。三姑母人快七十了,折了差不多一甲子的锡箔纸锭,从外包工折到摊主,从摊主折到铺主,终在晚年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中等规模商店。人虽说脱不了封建愚昧,但毕竟是自食其力,勤劳致富。更难得老人家素来和善,喜欢小孩子。不止是文龙,就连寿老师小时候也吃过她的糖。
“管不了这许多了,大不了大义灭亲!”怎奈文龙这趟着实被逼急了,“也叫那帮孙子看看叫,小爷我不是好惹的。娘的,啥人把小爷逼急了,就勿要怪小爷六亲不认!赤倷娘只逼!”
眼看爱子露出豹变之相,寿老师被骇得不轻。唉,龙龙哪样都好,就是从小有点笃头。也怪自己和他娘宠他宠得厉害了些,毕竟是家里的长房长孙嘛……事已至此,势成骑虎,也只好顺水推舟了。
寿老师被迫同意儿子去安平泰香火店示威,并连夜帮他定好了计划:先由儿子带同学出发,自己暗中紧随其后。儿子让手下同学保持克制,在店门口装装样子,喊几个口号,贴几张标语就好,千万别进店搞事体。只要气氛一起来,自己就趁势登场做和事佬,对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请三姑母歇业一天,以此给儿子一方台阶下,让这小子保住面子,鸣金收兵。
然而计划根本赶不上变化。
第二天双方刚一见面,三姑母就笑脸相迎,颤颤巍巍端出一大盘糖果招待众学生。唉!伊真是老糊涂了!这招对小孩子是百试百灵,可怎能用来对付自命不凡的中学生呢?!结果包括文龙在内的几十个示威学生瞬间暴怒,不等寿老师出面就一股脑冲进香火店。一片打骂砸抢中,店里正在炖肉的一口煤球炉被人碰翻,引燃了满满一屋子的锡箔纸马。香火店被烧成一片白地。学生和店员都逃出来了,唯独年老体衰腿脚不便的女店主不幸葬身火场。
破天荒闹出这么大祸,寿老师人呆掉了,纵是胆大如文龙也骇得不轻。还是寿师母出主意,赶忙把儿子送到无锡娘舅家暂避风头。然而,预想中的追究和追缉并未到来。在公安局发布的公告中,安平泰香火店的火灾“纯属意外事故”,一方面归因于冬季天干物燥,另一方面也怪店方缺乏消防意识,总之,最终结论不外乎“引以为戒,自行整改”。
后来,反迷信运动就成功了。
眼看各地师生运动得如火如荼,借调和民意之名,南京高层正式出面,一番斡旋折冲之下,顺利出台了一个“箔类特税法案”,将锡箔营业税从原来的1.5%提升到了15%。
对于在运动中出了大力气的教育界,政府践行承诺,报之以15%税收的三分之二。不多时,寿老师就领到了所有欠薪,还额外得了一笔年终奖金。同样欢喜的还有他儿子文龙,这小子本来已濒临辍学,如今家里又有了学费,足以供他读到中师毕业。真是因祸得福,皆大欢喜。寿氏父子连同万千师生禁不住高呼:
“中国万岁!科学万岁!教育万万岁!!”
说是万岁,其实也不过三岁。
反迷信运动三年之后,在父亲的庇荫下,文龙顺利毕业于法华镇公立中等师范,然后,顺利失业。
毫无乖张之处,失业是顺理成章的。早在20年代,上海社会已经吸收不了越来越多的中、高等学历者,无法为他们中的大部分成员提供体面的文职。实际上,家境欠佳学力有限有如文龙者早就该辍学了。但文龙却并没有,反而是逆时代潮流拿到了文凭,多是拜暴涨的锡箔营业税所赐,追本溯源,是拜他和他爸爸亲身参与的“反迷信运动”所赐。
毋庸讳言,这场运动在社会下层并不怎么得人心。尤其是在以锡箔制品为支柱出口产业的法华镇,暴涨的税率夺去了许多下层人家十分之一以上的收入,直接把他们从勉强温饱打入了饥寒交迫,引发民怨是在所难免。
运动的积极分子如寿氏父子近年来名声愈发堪忧。镇上有人讲:锡箔是给死鬼用的钱,这帮读书人尚且忍心从里头榨油水,他们简直比捞锡箔灰的瘪三还不如。几位老派文人也深有同感,纷纷摇头叹息:像这等取之无道,不人不鬼,将置吾邑斯文于何地?唉……于是乎,反迷信运动的胜利者们得到了一个又一个绰号:“吃锡箔灰的”、“灰钿先生”、“赤佬学生”,或索性统称为——“锡箔鬼”。
面对越来越不友好的环境,寿老师的头越来越大。长子文龙是全家的希望,寿老师当然想帮他跳出法华镇这小地方,去谋个远大的前程。怎奈大学学费太贵。实际上,漫说正牌大学,寿家连高等师范的学费也拿不出来。文龙之下尚有两弟一妹:文虎、文彪和文凤。能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供他们读到初中已是捉襟见肘,不时还要向亲友举债,还做啥大学梦?除非……除非是“箔类特税法案”能出个修正案,把税率再往上提一提,升到25%左右,大约就差不多了……总不见得,在镇上发动一场新的反迷信运动?唉,今日的法华镇早已不是三年前的法华镇,再三摘瓜,情何以堪?
眼睁睁看着大儿子毕业即失业,心中纵有千般不平万般不甘,寿老师终究只能是一筹莫展。还是他老婆出了个主意:不如叫龙龙暂且放平身段,先去学学生意,积累经验,学历到底摆在那里,日后未必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倷想,伊无锡娘舅家不是正好开了一家酱园么?
“啥?叫我去当学徒做下人?!”一身学生劲装的文龙豹眼圆睁,头颈一梗,“还不如杀我头!一句闲话——免谈!”
唉,不去就不去吧。堂堂师范教师的儿子去做伺候人的勾当,寿老师自己确实也不大放得平身段挂得下面孔。故此议一经提出,立时作罢。
文龙到底是失了业,这里的“业”仅指职业。除职业外,这位青年尚有一门事“业”可做。事实上,最早在反迷信运动中尝到甜头之后,文龙就对死读书彻底失去了兴趣,转而把主要精力投到了学生运动中。九一八声援东三省、一二八支持闸北抗战、和平反战运动、对日经济绝交运动、国货年运动、反吸烟运动……这些年历次大小运动全有这小子活跃的身影。毕业后没了学业牵绊,他索性彻底献身于民众爱国运动,每次集会必定出席,每次游行必定冲在第一排。他成了一位“职业运动家”。爱国运动不限于茶余饭后,有时确实是可以当饭吃的。只要你够卖力,敢出头,表现足够优异,时不时就能从运动的赞助方那里得到些许津贴或曰“运动费”,数目是不大,未见得有补于家用,然聊胜于无吧……
两年运动家做下来,文龙胆气一天比一天壮,谈吐一天比一天野,出手也是一天比一天猛。挡在他面前的不论是老弱妇孺还是巡捕军警,他全都不放在眼里。只要“爱国”大旗在手,怕只鸡巴鸟!一路碾过去,赤伊娘只逼!
不意间,就在半年前,伊的运动生涯走到了尽头。
记得那天,文龙参加的是“反日货反商业汉奸运动”。带着几百号学生、店员、临时工、乞丐和说不清楚职业的人,文龙从法华镇一路游行至静安寺路,直抵一家大有亲日色彩的百货公司。却不意一个经理模样的男人挡住了大门,以一口纯正国语与游行者理论起来。也许是被对方过人的口才所挫败,也可能是被对方高傲的态度所激怒,抑或仅仅是因为那天天气太热,总之,身为领队的文龙当场怒发冲冠,超乎动口进乎动手,由文斗而武斗——
“狗汉奸!赤倷娘只逼——”他一声爆喝,不知从何处抄过一条铜挂锁链,只一挥,就砸爆了对方脑壳。
血都见了,之后自然是例行公事——一干爱国民众如潮水般冲进商场,对着满场的日货一顿打砸抢,临末,没忘记照老规矩放了把火。
万万没料到,这趟公安局竟破天荒地认真起来了,第二天就倾巢出动警力,逮捕了以文龙为主犯的数十名“行凶暴徒”。
破财事小,伤人事大。搞了半天,原来被文龙打爆脑袋的男人并不是啥“汉奸”,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日本侨民,在东亚同文书院担任汉文学教师,无怪乎中国话讲得邪气之好。被送进医院后,日籍教师的命经抢救是勉强保了下来,人却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无限期的重度昏迷。
严重伤人、破坏财物、抢劫、纵火,数罪并罚,文龙被国民政府法院判处终身监禁。
服刑不到百日,狱中爆发急性传染病,文龙不幸染疫,未待寿老师为他办好保外就医,便病死在牢里,结束了廿一岁的人生。
寿家和一干监牢外的爱国人士领出了文龙的遗体,为他办了场尚称体面的后事。死者是时代先锋、青年楷模,其丧葬之礼当然也应该是科学、文明、进步的,因此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封建迷信成分,既没请和尚道士念经,更没烧哪怕是半张锡箔。
眼看大儿子的棺木顺利入了土,回到家中,寿老师生起小煤球炉,为自己温了小半斤黄酒。两口呷下来,胸中虽然悲痛依旧,他也感到了一阵释然:唉,死者长已矣,生活却还要过下去。文龙是没了,可文虎、文彪、文凤还在啊!好好把他们抚养成人,不让他们步长兄的覆辙,一家人太太平平过日子,自己安度晚年,享含饴弄孙之福,果然,这才是余生的正道啊!
然而太平日子不是讲过就能过的。这趟不太平的不是他的两儿一女,却是他一贯太平度日的老婆。文龙刚落葬三天,寿师母就红着眼圈,吞吞吐吐对她丈夫道:儿子托梦给她了,他讲……在下头缺钱用……
“侬勿要胡思乱想。”寿老师对老婆道。
不数日,老婆又做噩梦:龙龙戴着手铐,心急火燎地来问她催钱,讲再不汇钱来,判官老爷就要打他下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拔舌头、困钉床,拿十八层所有的刑罚帮他过上一遍!
“瞎讲八讲!我们儿子从小就最信仰科学,顶顶反对迷信,伊哪能会跟你讲这种混账闲话!?”反驳的同时,寿老师额头沁出了冷汗。
口舌无用,老婆的噩梦仍在延续,几乎夜复一夜,无有间断:文龙在地下的处境貌似是进一步恶化了,手铐之外他又被上了一条粗之又粗的脚链,比他用来砸日本“汉奸”的那条怕是还要粗上几分。拖欠罚款极大地触怒了地下当局,据传,阎罗王即将亲自下旨判处他终身监禁:寿犯文龙打入十九层无间地狱,被十八层全体鬼魂踩在脚底,地狱一日不空,永世不得超生。钦此。
面对这番海外大奇谈,寿老师已是不知所言。
“龙龙这两年就没过过几天好日脚,全怪侬!当初挑伊参加啥鬼运动,”老婆声泪俱下,步步紧逼,“现在人也走了,倷这帮赤佬还是不肯放过伊,连烧点锡箔把伊也弄得像犯法一样。侬到底还是弗是伊爷?侬还是人伐?!寿××,我跟侬拼了!!”
秀才碰着兵,寿老师只好举手投降。
痛定思痛,平心而论,老婆的指责也不无几分道理。儿子落到今天这般结局,寿老师觉得,自己的确不好讲一点责任也没,至少是有两点。
其一,当年把文龙拉进反迷信运动,确实是自己考虑欠周。像这种招摇过市扰乱治安有辱斯文的勾当,用一般学生上阵就够了,何必搭上自家亲生儿子?
其二,不该让文龙熬到师范毕业。这小子确实不是读书的料,比他弟弟妹妹明显是差了一截。如今看来,硬帮他弄一张师范文凭是有害而无益,既浪费金钱,又抬高了这傻小子的心气,弄得他毕业后高不攀低不就,以至于最后走上了极端的道路。唉,面子害人,虚荣害人。早知今日,当初还真不如听女人的话,早点送这小子去无锡学生意……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带着“买个教训”的心态,寿老师从了老婆,今天带着一麻袋的上等杭箔元宝,和老婆一道来到了公墓中儿子的坟前。之所以用麻袋不用专门的纸袋,是怕被外人看出。毕竟自家父子俩在法华镇是出了名地信仰科学,是反迷信的一对急先锋。人言不可不畏。
眼下墓园的来访者比预想中的要多,只不过,人人都在扫自家的墓,烧自家的锡箔,没哪个家伙有闲情看他寿家的笑话。寿老师放了一大半心。
周遭的锡箔烟气越来越难闻,这洋罪还有啥好受的?长痛不如短痛,见四下无人注意,寿老师迅速燃起一根自来火,直接投进了敞开的麻袋。满满一袋锡箔立时被点燃,不过数秒,熊熊火焰吞噬了整口麻袋。
成了,意思到了就好。
等麻袋烧完,露出里头的锡箔灰,弄不好就另有一番尴尬了。寿老师见好就收,托言犯恶心打起退堂鼓。把哭哭啼啼意犹未尽的老婆丢在坟前,他掩着鼻子独自一人逃出了墓园。
溜进家门,心中仿佛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轻松之余,寿老师也感到了阵阵疲惫。
索性打只中觉吧。和衣躺倒在客堂间的竹躺椅上,藉着身边小煤球炉的融融暖意,寿老师渐渐沉入黑甜乡。
也许是为了表达对他的欢迎,从黒甜乡里伸出一只乌漆麻黑且带着一股焦糖味的胳膊,紧紧握住了寿老师的手。只见来手又干又瘦,从上到下没一块好皮,根本就是被重度烧焦掉的。手臂表面还沾满了某种纸灰,对,跟方才在墓园见到的一模一样,是锡箔灰!
“啊!!”寿老师一声惊呼,整个人几乎从躺椅上弹起来。焦黑的手登时烟消云散。
是梦!还好,只是个噩梦。
寿老师甫一定神,肩头却又搭上了另一只手,与方才迥异,这只手冰冷极了,像是刚经历了最严寒的风霜:
“喂,老头子——”
那是一个他极其熟悉的,年轻男子的声音,难不成,竟是……
猛一回头——不错!不是别人,正是他死了两个月的大儿子,文龙!
除了浑身阴气逼人之外,文龙如今的音容相貌与生前无异,正穿着被捕时的那件蹩脚万年学生装,双手戴铐,有一点与早先老婆描述的不同,眼前他倒是没上脚镣。
“龙……龙……侬、侬……”寿老师浑身发抖,舌头打结不已。最信仰科学、最反对迷信的儿子居然变成了鬼,现身说法地演起了封建迷信,这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我是来谢谢倷的,侬和老娘总算是把灰钿给我烧到了,”鬼儿子嘴角一挑,浮起一丝阴笑,“托倷两老的福,我的案子暂时是结掉了,马上就要正式开始吃监牢饭了。地府特许我保外探亲,来看看侬老头子,顺便带两句闲话给侬。”
儿子绝没吹牛皮,今天他不是一个人来的,现如今,他身后正站着两个青面獠牙,掮着钢叉的鬼卒,架势跟那天上门捉他的公安神似极了。
“倷……侬到底……到底有啥闲话……?”
“我的债侬勉强算是还清了,但是老头子,侬晓不晓得,自家身上还欠了交交关关笔债?”
“我身上?欠债?我还欠了啥人债?”
“喏,就是这些人,哦,不对,是这些鬼——”
顺着文龙的鬼指,地面塌出一个大洞。从洞口朝下望去,但见地府里鬼头攒动,密密麻麻聚集了成百上千不知多少只鬼。这些鬼大多衣衫褴褛,有饥寒交迫之相。细看之下,许多鬼还面熟得很,像是法华镇籍……对,没错,不就是这几十年间亡故的乡里乡亲们么?
望见寿老师,鬼众开始群情激动,纷纷抬起鬼脸,伸出鬼手,做欲搏人之势。渠辈鬼口大开,齐声厉呼道:
“锡——箔——”
“侬欠我们一成——”
“快点还出来!!!”
锡箔?我啥辰光欠他们锡箔了?寿老师莫名大骇。
“老头子侬忘记了?五年前的反迷信运动?”文龙从旁冷笑道,“哼哼,多亏了侬的操作,国民政府把锡箔税升了十倍,升到了百分之十五。其中百分之十落到了倷这帮剥削阶级教师的胃里厢。等于是讲,这几年烧给我们鬼的锡箔也就被倷克扣掉了一成多。从人一路剥削到鬼头上,老头子,倷真是生财有道!”
“这……这、这……”面对这番突如起来却又无从辩驳的指控,寿老师的舌头打了死结。
“叫倷还一成还是客气的,还没算这五年的滞纳金哩!”儿子继续道,“侬好好看看叫,就因为倷这些年的无耻剥削,鬼国人民已经饥寒交迫,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眼看就要连鬼也做不成了!拜侬的教诲,儿子我从小到大参加爱国运动。过去是爱中国,现在是爱鬼国。在人间搞学运,在阴间当然也要继续搞鬼运。老头子,好心劝侬一句,勿要与鬼民群众为敌,老老实实拿欠我们的灰钿缴出来!否则勿要怪儿子大义灭亲,帮广大鬼民一道打倒侬——”
说话间,文龙鬼颈一梗,圆睁的豹眼中喷出两道鬼火,差点没点着他老子的胡子。
“不……不……我、我没铜钿……”寿老师摊倒在地,只剩下摆手求饶的本事。
“没灰钿?哼——”文龙逼上前来,用一双戴铐鬼手揪住了他老头子的衣领,“娘的,跟小爷哭穷?好啊!现钱缴不出来,也可以,就用别的代替。正好,下头有几个穷苦鬼民日脚实在过不下去,想提早几年投胎,按照地府的法规,要先在阳间寻替身。我看不如就从侬屋里厢寻起,拉文虎、文彪还有文凤来替他们。换他们做人,侬小孩做鬼!正好,我也有点想弟弟妹妹了,索性拉他们做个伴,跟着小爷我一道搞鬼运,哈哈哈!!!”
“不,不!求求侬,千万勿要!!”寿老师急得给他小爷跪了。
“灰钿倷到底还不还?!”
“还,我还……”
“哼!我不管是侬本人还,还是侬同事还,反正给倷七天辰光,冬至前缴清爽这一成锡箔。成色一定要足,要跟今天烧给我的一样。我们只收上等杭箔,一只元宝也不准少!娘的,给小爷识相点。敢耍啥花头经,一切后果由侬自负!”
末了,甩下一句“赤倷娘只逼”后,文龙由两个鬼卒押着,头也不回地跳进了地洞。地洞立时消失,地面平复如初。
噩梦,太骇人,太荒唐了!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体?没错,这一定是个噩梦,就跟先前那只烧焦的手一样……
为了说服自己,寿老师不惜自扫斯文,一连扇了自己五六记大头耳光。
怎奈纵使眼门前金星乱冒,他依然是没半点要醒过来的迹象。
死死盯着周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与醒时毫无二致的家居环境,寿老师最终不得不承认:他根本没做梦,刚刚发生的一切全是真的。
不妙,这趟是真要自家老命了。
近五年来全镇鬼魂的一成锡箔,具体到底该怎么个算法?
印象中,法华镇有名有姓的坟墓应该是有两、三千座。每座坟葬一到两个人,姑且取平均数一点五吧。全镇的锡箔债主大约是有四、五千位。假定每位债主每年清明、冬至各受家人一袋锡箔,五年就是十袋。十袋的一成是一袋。粗粗算来,自家至少是欠了死人家四、五千袋锡箔钱。
这绝不是个小数目!
更何况,还要在七天之内全部还清!
寿老师的头“嗡”地变大了……
待老婆回到家中,夫妻俩一番合计,由寿老师连夜出门访友,目标是五年前同他一道参加反迷信运动的每一位同事。既然勾当是大家一道做的,油水是大家一道分的,那么债当然也应由大家一道来还。在这种紧要关头,是同志就该精诚团结,群策群力。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这趟没人想跟他团结,更没一个人愿意帮他出一分力。同事们谁也不相信寿老师,客气的劝他节哀,勿要胡思乱想,不客气的被他求得急了,便直接骂他神经出了毛病,该去北桥好好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同事们不比寿老师,他们对科学的信仰以及对迷信的鄙视依旧坚定,未尝动摇,更何况,别人家并没有像文龙这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宝贝儿子。
无奈何,面对这么大一笔阴债,寿老师只有自家独力承当。
冬至临近,正是锡箔的紧俏时节。法华镇纵是锡箔之乡,亦莫能违抗经济规律。为了筹集五千袋上等杭箔,寿老师不得不沿街挨户一家家地跑锡箔行香火店,求人家把尽量多的存货卖给他,为此不惜开出两倍乃至三倍的收购价。家中存款迅速耗光,稍稍值钱的末事——首饰、衣物、书桌、砚台——一件接一件进了长生铺。
和伤财同样厉害的是劳命。锡箔是买来了,可还得亲手烧给人家。两、三千个坟头寿老师一个人可来不及跑,只有发动老婆、文虎、文彪还有文凤。师范教师一家五口当起了锡箔运输工,爷娘驮麻袋,儿子推板车,女儿骑脚踏车,镇上的公墓私塚每日每时都见得到他们活跃的身影,深更半夜亦不停歇。
比起物质和肉体上的消耗,老教师精神和名誉上的损失尤甚。
“哟——寿老师侬又来了!”作为千年难得的稀客,他的每一次光顾总能叫锡箔香火店的掌柜店员发出惊叹,“时代真是彻底变掉了,不然太阳哪能天天从西边出来呢!哈哈……”
“侬是弗是吃太饱了?!”在墓地碰上墓主家属,对方难免会不理解,“我屋里厢先人要侬烧啥锡箔?发啥神经?真是触祭包!”
就连镇上的顽童也开始围观尾随寿家人,又唱又跳,表演起新编的儿歌:
“笃笃笃,卖糖粥,十斤锡箔九斤灰。吃侬灰,还侬箔。排排坐,吃果果,锡箔赤佬割肉肉。肉肉割仔装几袋?肉肉割仔装五袋,爷一袋,娘一袋,三只小鬼各一袋……”
不止是师范的一干同事,几天现世下来,差不多全镇人都当寿老师神经发了毛病,已经恶化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
寿老师早顾不上这许多了,救两儿一女性命,保自家晚年不孤尚恐不及,区区人言,何足畏哉?
好在一连六天没日没夜忙下来,阴债已还掉了九成,只剩下了镇西最偏远的一小片坟地。现如今,寿家的客堂间、厨房间、书房、所有卧室连同院子,全宅里里外外统统堆满了成袋成袋的锡箔纸锭。只要明天冬至日再干上小半天,把这些库存带出去烧清爽,便可如期完工。赶上了,还好,紧赶慢赶,终究是叫自家赶上了。
大功即将告成。为了明天能毕其功于一役,寿老师决定暂缓脚步,养精蓄锐。
打发老婆儿女去楼上锡箔堆里困觉之后,寿老师独坐底楼客堂间,六天来头一回生起小煤球炉,按照旧例,温了小半斤黄酒。他太累了,决战前夕,有必要给自己一个小小的犒劳。尽管酒已经降到了烧菜料酒级别,一杯下肚,寿老师还是感到了丝丝宽慰。全身陷入竹躺椅中,享受着渐遍四体百骸的融融暖意,他忍不住再度进了黒甜乡……
于是乎,按照旧例,再一次地,那只手来了,干瘦之极,通体烧焦,沾满锡箔灰,还带着一丝丝的甜味。
不止是手,甫一惊醒,寿老师发觉,这趟连手的主人也一并从黑暗中现了身。
那是一个老迈的女鬼,体态佝偻,乳房干瘪,浑身体无完肤,与手无异,全部重度烧伤,溃烂的体表被一层锡箔灰所覆盖。纵然头发被烧得所剩无几,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暴露在空气中,女鬼依然挤出了一个勉强看得出是慈祥的微笑。伸出颤颤巍巍的鬼手,她将一块被烧得半化的糖果递到了寿老师眼前。
“小五子——”用暗哑而温暖的嗓音,老太婆唤出了他的小名,“来来,吃块糖——”
至此,寿老师终于是认了出来:是三姑母,五年前反迷信运动中被烧死的那个锡箔店主。
同时浮上心头的,是这五年来他最最不愿意回忆的,千方百计拼命压抑着的一个小情节:
冲击安平泰香火店他也有份。那天,见儿子一伙打起头阵,寿老师从暗处跳出,随着大部队进了店。本来他是预备唱红脸作调停的,但当时群情高度激愤,他根本寻不到介入的空隙。反倒是他本人渐渐被群情感染了。此时,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循香望去,只见店内一口煤球炉上正炖着一锅肉。那真是锅上等好肉,肥瘦相宜,色泽红亮,叫人垂涎欲滴。要晓得,由于学校欠薪,经济窘迫,他已是十多天没沾荤腥了。娘的,自己堂堂正牌师范教员尚且没肉吃,一帮吃迷信饭的文盲,社会最下等的人凭啥吃得那么好?啥人给了他们大口吃肉的资格?!吃,我叫倷吃!赤倷娘只逼!!寿老师妒火中烧,义愤难耐,见无人注意,他一脚踹翻了炖肉的炉子。不意飞溅的炉火立时引燃了全屋锡箔。寿老师被自己的行为骇坏了。他既未救火救人,也没有报警求助,而是发自本心,依据本能而动——他趁乱逃之夭夭。
事后不久,他忍不住回到现场。彼时,大火刚被扑灭,救火队员正从火场中抬出三姑母的尸体。寿老师再度闻到了烧肉的气味,只不过,这次烧的是人肉,调料是整整一间香火店的锡箔。寿老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恶心,胃酸奔涌不止,他当场吐了一地。自此,他再也闻不得烧锡箔味。
这几天来,经过反复的高强度脱敏训练,他本以为多年的症状已经得到了改善。却不意眼下迎来了三姑母。锡箔过敏只是症状,她才是病根。
“三、三姑……勿、勿要……”面对三姑母和她的糖,寿老师哪里还敢接,浑身早颤得跟筛糠一样,“……求求侬老人家,饶饶我……我、我烧锡箔给侬!不管侬要多少袋,我全部烧给侬……明朝,不,现在就烧给侬……”
“小五子,谢谢侬。多亏了侬,我身上的灰钿老早就够用了,”披着满身的锡箔灰,三姑母笑得越发慈祥了,“今朝三姑勿要侬还锡箔,我只要侬还我——一条老命。”
言罢,她张开一双焦手,展开焦黑干瘪的胸怀,给了寿老师一个极尽慈爱的拥抱。
“啊!!!!!”
发出平生未有的一声绝叫后,寿老师被抱得几乎窒了息。他拿出吃奶的劲道手脚并用拼命挣扎,怎奈对方的束缚有如铁箍,不能松动分毫。
压在身上的鬼体越来越烫,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锡箔烧焦味。在烈焰和浓烟的夹攻下,不过数分钟,寿老师就彻彻底底失去了意识……
12月21日冬至零时,法华镇救火队扑灭了寿宅的大火。
火灾原因很快查明:系住户毫无消防意识,极不小心火烛所致。具体而言就是,男主人酒后不慎踢翻了屋内的一口小煤球炉,引燃了堆了满满一屋子的易燃品——锡箔纸锭。
宅内五名居民中四人成功获救,唯独身为肇事者的男主人全身重度烧伤且全肺严重窒息,不幸葬身火场。
稍堪慰藉的是,被烧得面目全非之余,死者全身上下也沾了厚厚一层由上等杭箔化成的锡箔灰。这样就算是下到鬼国,入了鬼籍,他也算是投资移民,再不济,至少是不大会缺灰钿用的。
毕竟,他是一只锡箔鬼。
关令尹
2024年冬至
于法华镇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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