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空洞的擬似物
《瀑布》The Falls (2021)
導演:鍾孟宏
鍾孟宏的新作《瀑布》是描寫一對中產階級的單親母子,看她們如何放下彼此間的衝突,並克服母親思覺失調的疾病與失業造成的經濟困境,讓生活重新步上軌道。導演過去作品常有荒誕暴力與黑色幽默,人物總因不可知的力量被命運擺弄,死亡隨時會伸出手。然而《瀑布》全片幾乎是生活日常,沒有血腥暴力也沒有角色死亡,延續前作《陽光普照》的家庭刻劃,但看來轉向的更為徹底。
然而像是悶了一整部片似的,電影在結尾來了一計回馬槍,一場莫名的洩洪沖走了正在戲水的女兒,母親則在家中看著電視新聞期待女兒的生還,此時廚房燒開的鍋子有如恐怖片般的調度,生活已步上軌道的兩人在此又被死亡的陰影入侵。但是這不明的力量從何而來?
影評人陳平浩的分析認為「資本主義」加強了父權結構的陰影,失婚的職業女性肩負冷酷的工作壓力和高額的房貸,居住的房子成為囚禁她們的牢籠,必需走出去才能存活。雖然這無法解釋洪水從何而來,似乎只能將之概括為一種社會的黑暗混沌暴力(影評人橘貓則將之形容為父親形像的鬼影),表達作者相信這世界運行的「不懷好意」。
這種不懷好意不時出現在先前的段落中。如母親出院後應徵連鎖超市打工,她刻意隱暪離婚與曾為外商高階主管的經歷(面試時超市男性主管坐在背光位置看似帶著威脅性),上班後她成為「賣場之花」並接受主管高級餐廳的邀約。在這可疑的情境中她卻卸下心防坦誠相告,自此主管進入母子的生活中,即使我們從不知道女主角如何地受到吸引,除了對方「善意」地展現他的經濟能力之外。
又或是讀高中的女兒小靜因母親住院,為了弄清母親的財務狀況在銀行理專面前吃了閉門羹,然而她仍能處理好賣房子的事宜,雖然在簽約賣房當下我們才知道她被房仲坑了房價(「人很好」的房仲大哥先前只出現在女兒的台詞裡),幸好房仲主管及時出現阻止了這次交易。一方面是「外面很危險,隨時會碰到壞人」,一方面又像是「只要走出去,就會有好人來相助」。電影一再以看好戲的邏輯佈下陷阱,然後讓她們驚險地幸運避開。
其中這對母子的面孔是模糊的,電影開場短暫地交待母女的緊張關係後,隨即以思覺失調的幻境來拆解先前觀眾的認知,冷漠焦躁的母親很快地失去行為能力進而在性格上退縮,叛逆女兒還來不及建立起角色性格,就得開始休學照顧母親扮演起好女兒的角色。母女和解的主要線索則來自於父親角色的刻劃。
起初離婚另組家庭的父親像是無辜地被前妻過度索求感情的依賴,小靜在母親失能時也必需依靠父親的幫助,一種好父親對上壞母親的劇情模式。然而當小靜發現父親遠在離婚之前就已外遇生子,她馬上就站到受害者母親的陣營。父親成為婚姻關係中失德的一方,既使我們並沒有太多線索去判斷這段失敗婚姻中雙方的責任。同樣地小靜前往母親公司收拾東西,離開後她將公司主管送的慰問花束丟到路旁的垃圾筒,以表達她不屑於對方的虛情假意,既使母親職場工作的描寫實在稀薄。父權(以背德呈現)和資本主義順理成章地成為被指責的對像。
在此之前,發病的母親一直以類似驚悚片的人物形像出現在女兒面前,包括半夜不明原因地坐在女兒床前,或是被女兒跟蹤時突然轉身逮住女兒。電影戲劇性的精心反轉將母親從負面的瘋女人形像,轉變成令人(女兒)同情的受害者。同樣的女兒也成為觀眾同情的對像,那場她和父親對峙的戲,陽光照在她臉上的淚痕,她哭訴著「我為什麼要承受你們的爛婚姻!」。
如此這般淺薄空洞的形像與對話貫穿了整部片,《瀑布》所有的情節和角色都只是樣板和姿態,賈靜文和王淨做為明星演員,扮演觀眾投射與代入的形像是成功的,角色連同整個城市成為電影進行情境想像的佈景道具。我相信有相似人生經歷的觀眾可以在電影中找到能夠辨識與認同的情境,但若想要再更深入理解這些角色,理解這些屬於我們的病症從何而來,電影並沒有從這個案例給出更深入的觀察與線索。
精神科醫生對小靜交待母親病情時的一句「要理解」成為一種諷刺,因為整部片充斥樣板的符號,像是對真實的拒絕理解,「理解」只是一個關鍵字與惺惺作態。一個問題是思覺失調做為疾病是否也需要是種「隱喻」?電影敘事可以把疾病和隱喻之間的關係推進到什麼程度?我們能怎麼地「理解」當下的真實?
《瀑布》對鍾孟宏來說顯然只是別人的故事和做戲的題材(這和主題相似的《美國女孩》差異十分明顯),問題不在於遠觀的距離感,而是角色沒有欲望與行動,他們只是反應導演對社會與人性想像的容器。電影有好幾顆推到角色臉孔的鏡頭,暗示她們像是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但從頭到尾恐怖的事物並沒有辦法成形,觀眾和角色無法達成視角的同步。最多是,問題少女在想像中被生了病,瘋女人的可怕在於她真的瘋了,諸如此類的套套邏輯。
被藍色籠罩的房屋(有評論稱之為恐怖屋)、竇加的畫、《電車狂》的海報、魏如萱的歌聲,這些物質形像成了代表情節扭轉卻無多大意義的象徵符號,甚至指稱那張海報可能是代表(父親或導演的)巨大陽具這件事都顯得多餘。要看鍾孟宏對影像的著迷,比如那位在中間伸出援手的幫傭,楊麗音的老好人NPC姿態不但缺乏和這對母子關係的具體細節,她的最大作用似乎只是洗曬整屋散亂的衣物,以創造出衣物掛滿整間屋子的壯觀影像,並說出「好好的一個家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麼這個故事的真正欲望何在?壁虎先生的那篇引起爭議的評論文章,就我看來其實就在試著指出一個解答的方向,而我完全理解該篇評論的憤怒與戲謔從何而來,雖然我個人並不會將評論走到那麼遠。不過這篇看似充滿疑似人身攻擊與幹話的評論中,其實有一大半篇幅都繞著劇作和形式的情感內核進行評論者的詮釋分析,各位可能會發現我現在這篇文章前面那些對《瀑布》情節的描述,就像是類似觀點下更囉嗦更無聊的重述與補充。
至於個人稍微不同的感受,一半在於看了鍾導的作品多年,這次企圖說個當代台灣的故事,表面上無比風光內在卻如此不濟,有種「原來現在台灣電影只能如此」的不甘心。另一半則是看著賈靜雯在片尾很努力地想說出「瀑布的聲音」,以及「不要問我好不好,我會想辦法自己好起來」的台詞,幾乎像是去年《消失的情人節》的「要好好愛自己,因為有人愛著你」的翻版,又或是鍾孟宏執著在那段仿《紅色情深》的結尾(奇士勞斯基的概念其實完全不同)。這種行不通但還是硬要做的執念有如《台北物語》的即視感,《瀑布》在技術上當然是好太多,但我覺得黃英雄是愛電影的,而我不確定鍾孟宏愛不愛。
如果《台北物語》的魔力來自於技術上的粗糙混亂和情節題旨本身的契合,一種反身性的自我證成,退一萬步來說,《瀑布》的失語與對現實的認知失調,或可呼應片中角色思覺失調的狀態,透過電影本身的失能來呈現角色的失能,一種形式即內容的設計。無意義的話語一遍又一遍地訴說,最後說話的人自己就信了,聽話的人也就這麼接受,有如某種斯德哥爾摩症侯群般,再也說不出有意義的話語,但故事還是得一直說下去。想到喬丹皮爾的《我們》,電影做為現實的「分身」,卻因「恐怖谷」產生了的恐怖感。沒法好好地把話說出來,最後說出來的東西就變成了空洞的擬似物。
這種種的無望,或許是鍾孟宏在故事說了兩小時後,決定祭出洪水毀滅一切的原因,雖然最後仍然是假警報(或者不是?),但這仍是在做了一切「正確」的事之後一股無法抑制的死亡衝動,讓我想到《陽光普照》裡的阿和。若前作是死亡後的虛弱重建,新作就是虛弱重建後的死亡,但我想導演應該不是這麼思考《瀑布》的(或者就是?)。
(2021/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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