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雷鬼和你想像的不一樣:獻給巴布.馬利的情詩《七殺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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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以看似犯罪小說的基調,將焦點從歌手身上移開,把涉案的關係人放置於舞台的正中央,藉著不同參與者的自白,一絲一縷拼湊上世紀後半牙買加社會的每一寸肌理。​還原動蕩不安的時局,警示著人們,別被雷鬼樂乍聽之下的溫和平緩給欺騙,它其實是在無間地獄般的殺戮中,浴血生成的利器,交由受壓迫的平凡人們凌空揮舞,刺向著構成社會不公不義的邪魔。

撰文|翁稷安(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雷鬼歌手巴布.馬利(Bob Marley)的身影,多數人應該不會陌生。他就像革命家切.格瓦拉(Che Guevara)一樣,成為流行文化的重要符號,大量印製在各種商品上。但也和許多流行符號一樣,大部份的人對他的生平或音樂,可能只是一知半解甚或一無所知。頂多知道他和他的雷鬼樂,象徵著愛與和平,與世無爭十分「Chill」,並伴隨濃濃的大麻氣味。

牙買加作家馬龍.詹姆斯(Marlon James)的小說《七殺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Seven Killings),惡狠狠地戳破這些片面或刻板的認識,以虛構引領著人們穿越時空,回到巴布.馬利遭到暗殺的生死瞬間。

全書以看似犯罪小說的基調,將焦點從歌手身上移開,把涉案的關係人放置於舞台的正中央,藉著不同參與者的自白,一絲一縷拼湊上世紀後半牙買加社會的每一寸肌理。還原動蕩不安的時局,警示著人們,別被雷鬼樂乍聽之下的溫和平緩給欺騙,它其實是在無間地獄般的殺戮中,浴血生成的利器,交由受壓迫的平凡人們凌空揮舞,刺向著構成社會不公不義的邪魔。

這樣以戰鬥換取和平的姿態,才是雷鬼的本質,而在牙買加混亂的街頭,依然堅持吟唱著和平戰歌,才是巴布.馬利真正偉大之處。

牙買加作家馬龍.詹姆斯(圖源:wikipedia)

➤朝微笑開槍

1976年12月3日,巴布.馬利和樂團成員們正在他自宅的錄音室,為了兩天後的「微笑牙買加」演唱會(Smile Jamaica Concert)彩排。當時剛過31歲巴布.馬利,在短短3年之間就靠著《Catch a Fire》(1973)、《Burnin'》(1973)、《Natty Dread》(1974)、《Rastaman Vibration》(1976)4張專輯的發行,獲得全球性的成功,讓雷鬼從牙買加一地的民族音樂,一舉晉升為風靡歐美的流行,也讓他成為牙買加當地舉足輕重的意見領袖。

馬利受人敬重的原因,不只是因為專輯的大賣,而是他藉由雷鬼固定的曲式和簡單的歌詞,傳遞他個人對政治的觀察和宗教的體悟。這些內容一開始還以情歌包裝,越到後來則越直言不諱。但不論何者,只要身處壓迫的人們,都能立刻從中獲得認同,得到力量。

1980 年 5 月 30 日,巴布.馬利在瑞士蘇黎世舉行現場音樂會。(圖源:wikipedia)

馬利的祖國牙買加是加勒比海的島國,15世紀末開始被西班牙統治,17世紀再改由英國殖民,數百年間經歷數次的起義失敗,終於在1962年獲得獨立。然而,迎接牙買加的不是天堂,而是人民民族黨(People's National Party,PNP)和牙買加工黨(Jamaica Labour Party,JLP)兩大政黨惡鬥下的地獄。

這裡的「惡鬥」不是政治勢力消長的隱喻而已,雙方各自和地方幫派結合,如同部落般對決,佔地為王,喋血街頭。再加上兩黨一左一右的意識形態,以及古巴卡斯楚(Fidel Castro)革命造成的刺激,讓原本已經難解的政治局勢,捲入了冷戰的對峙。

馬利稱自己的住家叫做「安全屋」,因為他希望自家成為首都京斯頓的中立區,雙方人馬也許在外面殺紅了眼,但在安全屋都會賣馬利面子,短暫和平共處。這也是馬利舉辦「微笑牙買加」演唱會的原因,試圖以免費的演唱會,止息政治的暴力衝突。

然而他天真的美意,很快就遭到政客扭曲。當時牙買加總理PNP黨的麥可.曼利(Michael Manley)在演唱會舉行的消息釋出沒多久,就宣布在15日舉行全國大選,讓演唱會看起來像是替執政黨的背書。

馬利試圖維持的中立角色被打破,安全屋不再安全。7名武裝的暴徒,在3日晚間闖入馬利的宅第,對馬利一行人亂槍掃射。馬利的妻子也是樂團成員的Rita Marley頭部中彈,馬利則是胸口和手臂受傷,及時將馬利撲倒的經紀人腿部和身體各中一槍,另一名在場的樂團僱員也身受兩槍。

幸運的是,4人都無生命危險,馬利只是輕傷,甚至兩天後還現身演唱會。

一切都太過於戲劇化,也讓各種陰謀論肆意流傳,JLP或PNP,以及他們各自坐擁的幫派勢力,都被懷疑涉案,亦有謠傳美國中情局是幕後的黑手。馬利在演唱會結束之後,立刻離開牙買加,開始兩年的自我放逐。

➤粗鄙的是體制

《七殺簡史》以近900頁的篇幅,試圖用既直接又隱晦的姿態,述說著這起事件的成因、過程與影響。厚重的份量看似嚇人,閱讀的體感則恰恰相反。雖然有著錯綜複雜的角色關係,並充斥著大量機關槍漫射般意識流的書寫,但皆構成了本書獨特的閱讀體驗。

5個章節,每個章節的內容都在一天之內發生,5天分別從1976到1985再到1991。在書中各個角色自述和追憶的眾聲喧嘩中,馬利以「歌手」為代號不斷被提及,讓他變成一則眾人講述的傳奇,成為聚合所有人物命運的樞紐,是既在場又同時不在場的主角。

不只是「歌手」,作者或虛或實的巧妙挪用許多真實人物作為原型,塑造出一個個鮮明的角色,以想像填補了真實的孔隙,打造出紀實般的歷史重量。所有的情節皆透過各個角色口吻迥異的自白推進,這些喃喃自語在時間軸上反覆遊移,精心再現著記憶在主觀作用下不確定的特性。

與其說作者在運用什麼意識流的文學技法,不如說他試圖將一個個平凡人的意識對剖,在無數小我的精神殘骸中,拼湊出大我歷史的樣貌。

那些混亂而粗鄙的文字,就像以巨斧直接朝書中人物的頭顱上鑿出巨大缺口,再用利刃一層層剖開,將他們內心血肉模糊的底層傾倒在讀者面前。那是夾雜著憤怒、悲傷和無奈的良知殘餘,散發著難以嗅聞的腐壞氣味。

當每一個角色心底瀰漫著共同的惡臭,甚或經由人際網絡互相污染時,逼得讀者不得不去思考,也許問題不在於單一個人的良善與邪惡,所有污染的源頭皆來自於體制的醜惡與墮落。

就這個意義而言,《七殺簡史》可以視為是一部牙買加版本變形的冷硬派犯罪小說,它也許沒有提供什麼意外的解答(事實上,在現實世界裡馬利早就暗示過真兇是何人),但直接控訴了「體制」這個最根本的幕後黑手。這龐大的黑暗,才是「歌手」一生試圖正面迎擊的惡魔。

➤如同潘朵拉的寶盒

隨著故事後半的場景逐漸離開70年代的牙買加,暗示著這邪惡的體制,絕非只存在於一時一地。體制的幽靈在世界各地游蕩,註定了小說中的歌手、現實中的馬利最終的徒勞無功。他成為一個個空洞的符號印在商品,在架上販賣,而作為武器的雷鬼樂,也不過就是排行榜上一組銷售的數字而已。

《七殺簡史》是一則屬於真實世界你我的虛構絕望,但也因為觸及了絕望的最深處,才有辦法彰顯出巴布.馬利的偉大,就像潘朵拉盒子裡深藏的希望,讓人還有勇氣和力量,繼承歌手的意志:

「但在另一座城市、另一座山谷、另一個貧民窟、另一個破敗破碎的地方、另一座城鎮、另一次起義、另一場戰爭、另一次出生中,都會有某個人唱著〈救贖之歌〉(Redemption Song),彷彿歌手寫這首歌不為別的理由,只能為了讓這些受苦難的人們能夠歌唱、大喊、低語、痛苦、哭喊、尖叫。就在此時,就在此刻。」

結束自我放逐後的巴布.馬利,再次於牙買加舉辦了空前的「同一種愛」和平音樂會(One Love Peace Concert),並交出《Exodus》(1977)、《Kaya》(1978)兩張充滿現實批判的專輯,將關懷從牙買加擴及至全球非裔社區的命運。

不幸的是,躲過了槍擊的馬利,逃不過病魔,於1981年死於惡性黑色素瘤。〈救贖之歌〉是他最後一張錄音室專輯裡的最後一首歌,在歌裡他引用著牙買加裔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庫斯.加維(Marcus Garvey)的名言:「從精神奴役中解放自己;除了我們自身,沒人能讓我們心智自由」(Emancipate yourselves from mental slavery/None but ourselves can free our mind.),並於副歌邀請聽者,一同唱著這首屬於自由的救贖之歌。

《七殺簡史》不像多數千篇一律的搖滾歌頌,它不談馬利,轉而述說那些需要「歌唱、大喊、低語、痛苦、哭喊、尖叫」受苦難的人們,成就了一則對巴布.馬利最真誠的禮讚與致意。●(原文於2024-05-21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牙買加金斯敦的巴布.馬利雕像(圖源:wikipedia)

七殺簡史
A Brief History of Seven Killings
作者:馬龍.詹姆斯(Marlon James)
譯者:楊詠翔
出版:堡壘文化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馬龍.詹姆斯(Marlon James)

生於牙買加,後移居美國。現於瑪卡萊斯特學院(Macalester College)教授英語及寫作課程。2006年取得威克斯大學創意寫作碩士,首部作品《紅頭禿鷹的惡魔》(暫譯,John Crow’s Devil)曾在出版前遭退件70餘次,2005年問世。隨後出版了《夜女之書》(暫譯,The Book of a Night Woman)敘述19世紀初牙買加殖民地的女奴抗爭。2014年問世的《七殺簡史》,於2015年獲得文學界三大獎之一的布克獎(The Man Booker Prize),成為首位獲得此獎的牙買加人。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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