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麗》:必先經過盛夏,才能感受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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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麗》是一場回憶的旅程,由成年的 Sophie 作導,回看兒時用 DV 拍攝的家庭錄像,追憶那時與 30 歲的年輕父親 Calum 在土耳其度假的數天時光。開場的 DV 錄像是剛滿 11 歲的 Sophie 掌鏡,她問父親在 11 歲時會怎樣想像現在的自己,畫面停格在父親掉頭離開鏡頭的瞬間,反照出一個成年女人的倒影。

原文刊載於電影薪火

文|中田

已經忘了是甚麼時候聞說《日麗》(Aftersun)這部電影,只記得各地陸續出現的評論,紛紛盛讚導演敘事含蓄委婉而動人。影片去到哪裡,那裡便有觀眾備受觸動而寫出一篇又一篇的好評。

去年 12 月,我在家觀看了《日麗》,當刻並無產生很大的感觸,隱約覺得自己沒有看懂它,錯過了很多東西。終於,電影正式來到香港的電影院,我決定重訪《日麗》,再走一遍那些路,用心觀看沿途的風光和異樣。

《日麗》是一場回憶的旅程,由成年的 Sophie 作導,回看兒時用 DV 拍攝的家庭錄像,追憶那時與 30 歲的年輕父親 Calum 在土耳其度假的數天時光。開場的 DV 錄像是剛滿 11 歲的 Sophie 掌鏡,她問父親在 11 歲時會怎樣想像現在的自己,畫面停格在父親掉頭離開鏡頭的瞬間,反照出一個成年女人的倒影。她把錄影片段倒帶,中間穿插她在閃爍的舞池燈光下閉起雙眼的樣子,待她睜開眼,我們才看到兒時的 Sophie 和錄像中的父親,他們在旅遊巴上取笑導遊的話。

導演 Charlotte Wells 保留大量故事背景和資訊,使電影變得私人,也賦予觀眾自由感受的空間——沒有提示觀眾要如何感覺或營造特定的氣氛——電影不管我們明白與否,它照樣前進,並無打算為觀眾交代事情的源由。開始沒有像典型的倒敘般表示回溯的目的,只讓我們從靜止的 DV 畫面——凝在父親背影的一角——猜想現在的她(導演和 Sophie)大概是渴望了解父親。於是我們獲邀跟她走一趟,用電影回憶與感受。

因此,《日麗》的回憶是有兩種層次,表面是孩子氣、樂觀純真的 Sophie 與父親昔日在土耳其旅行的經歷——他們在度假村打桌球時被中途加入的男生們誤當是兩兄妹、Sophie 掉失了父親買的昂貴潛水鏡、為了父親生日而請團友們一起對他唱歌慶祝——一些不變(constant)的人際互動,念掛當年的成長經驗。年幼的 Sophie 處於其中,未有許多想法或細密的感受,她好像察覺到爸爸的憂鬱,卻還未成熟得能理解他;除了有過一點不和,她在土耳其的旅程一直也很快樂。彼此沒有聊過怎樣深入的對話,沒有坦露心事。父親總是以她聽得懂的簡單言辭和動作,表達對她的愛。爸爸坐在浮台上跟 Sophie 說:「我想你知道,到你長大後,有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說」。這句為人子女都聽過的話,表面聽來沒有多少重大的意義,然而當我們代入成年的 Sophie,現在家裡也有一個小孩,她在記憶間填補兒時不曾看見的事情,開始明白他內裡的憂鬱和哀愁,這些平凡、瑣碎的對話便起了動人的力量。

另一邊,Sophie 的回憶過程有許多「不尋常」的片刻,要求她/觀眾抱著一份儘管失敗而回也要嘗試了解的心,關心和檢視父親的憂傷,是對記憶的重審。先說初段父親在 Sophie 進睡後走出露台抽煙並舞動身體,攝影機像是代表導演(也是正在回顧過去的 Sophie)的眼睛長時間凝視著他,直至鏡頭緩緩落在 Sophie 睡覺的背姿,一剪便變成翌日白晝父親睡在床上的後尾枕,原來 Sophie 睡在側邊看著他。導演有時將記憶的抒情意義擺放到最後,令我們疑惑背後目的。隨電影敘事一步步前行,漸漸地,觀眾可以從裡面的細節推想,Calum 在孤獨的時間,偷偷地抽煙、耍弄肢體,可能是對身份的解放,也可能是釋除生活壓力的方法。無論我們怎樣想、怎樣形容,Calum 終究是不快樂的。

某個上午,Calum 在浴室刷牙。Sophie 的頭倒躺在床邊,離遠看著父親上下顛倒的樣子,問他有沒有試過突然疲倦得整個人快要下沉一樣。鏡頭再次朝 Calum 的方向緩緩移動、沉思,他垂著頭,背部幾乎佔據了畫面的全部,跟女兒說完安慰的說話,他往鏡子裡映照的自己噴水。段落結束之後,還有兩個隱晦的鏡頭,清晨深藍的天色漸漸照亮了浴室鏡子的水跡,突然一剪是一塊包裹著某人的毛巾,裡面的人在呼吸。這是 Calum 嗎?他又再趁 Sophie 睡覺時,試著獨個解決心頭的鬱結嗎?

不知道怎麼樣,我知道 Calum 在這趟旅行之後,再沒有出現在 Sophie 的生命裡。他也許走進大海的黑暗,也許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總之他就那樣沉沒在 Sophie 無法伸手觸及、營救的地方。

導演 Charlotte Wells 重視記憶和感覺的細節,她不願告訴我們留意甚麼,反而叫我們經歷一遍,容後再像長大了的 Sophie 一般回想記憶的片段。這一遍,我終於察覺到 Calum 靦腆的笑容中流露的傷悲。旅程走到盡頭,意味他終將變回一個人,靈魂無處容身。

我一再回想 Sophie 在土耳其經歷的一切,想了解清楚 Calum 的憂鬱,最後發現這是徒勞的事。試圖在日記一般的影像上尋找線索、解讀 Calum 的心理,只會離他愈來愈遠。我明白這趟旅程由始至終也不是追求美學、共鳴,而是一份純粹、私密的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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