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03|活牌坊

大澤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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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一段在家族裡,讓你百感交集,層次複雜的關係。看到這個題目,直接出現在我腦海中的便是,媽媽。

媽媽和孩子關係,在我的家族中確實是讓人百感交集且層次複雜的。媽媽並不專指我的媽媽,也包括了我媽媽的媽媽,以及以我媽媽的媽媽作為的媽媽原型,和我媽的幾個同樣被塞入這個媽媽原型的姐妹。

按照我們家的習慣,我應該稱呼她為我的姥姥,我也確實如此叫了幾十年,回姥姥家是每週必做的一件事情 。我的姥姥是一個悲劇的女人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偉大的女人,街坊鄰居鄉里鄉親左鄰右舍無不誇讚她的不幸與偉大。詭弔的是,我姥姥的偉大,不在於她創造了怎樣幸福的家庭,而是來源於她對不幸的逆來順受,她偉大在於她承受了正常人難以承認的悲劇,這個悲劇將她壓垮了,既是精神層面,也是生理層面(從我記事起,我的姥姥就是一種近似半身不遂的殘疾狀態,幾十年的類風濕已然徹底侵蝕了她的身體)。我時常去想,是什麼讓她,一個普通的中國北方農村婦女,有如此驚人的忍耐力,去忍受著非人的折磨呢?

我的姥姥成為我媽媽的媽媽源自她的葬禮,葬禮上我看到我的媽媽哭的撕心裂肺,“我沒有媽媽了”,我從未見過她如此慟哭,也從未見過她如此之多如此至深的情緒。我才開始懂得,我的姥姥是我媽媽的媽媽,我的姥姥是一個“偉大的媽媽”,她的偉大在於她為孩子們犧牲了一切,包括自己的身體。她有六個子女,老大和老小是兒子,中間四個是女兒,她的女兒們,也在以她們的偉大母親作為原型和榜樣,做自己家庭的母親,為自己的小家庭犧牲奉獻,即使有時犧牲已經不是必需,甚至犧牲已經不再是不得已而為之多手段,而成為了目的本身。

許多許多年,全家人都感恩這份天大的犧牲裡,感恩母愛的偉大裡,覺得自己能生活在這樣的家庭,有這樣好的母親,是何等的幸福和幸運啊。然而,不幸卻在暗中生長,這個偉大的母親幸福的源頭讓人閉目塞聽,對眼前發生的不幸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的姥姥成為了偉大光榮正確的化身——這個家的偉大母親。文化大革命的歷史告訴我們,偉大領袖和江青同志總是接辦出現的,好事對的事都是偉大領袖做的,而壞的錯的事都是江青同志幹的。有了偉大母親自然有“壞的”父親,也就是我那位不近人情的姥爺。這樣好媽媽壞爸爸的模式也被繼承了下來,成為我媽媽這一輩人的家庭模板。即使在我們家,我爸爸沒那麼壞,也要做一個壞爸爸,因為我媽媽要做一個好母親,或者說我媽媽沒辦法做不好的母親,甚至都不能做及格的母親,一定要是好母親。在偉大母親的家庭裡,僅僅及格是遠遠不夠的。

這個好媽媽是我一直以來的印象中的媽媽,對這個媽媽,我是愛的,但也懼怕,而且缺少一種親切感,而且年紀越大越難以親切。我很多次很多次和她說,我不想要好媽媽,我要真媽媽,好媽媽是妳扮演的那一個,真媽媽才是妳,你是真的我才能親啊。但是無果,我媽媽被“好媽媽”這個要求道德綁架了,我開始追根溯源,了解到的越多,也就越怨恨這個“好媽媽”。我覺得是這個好媽媽讓我媽媽不是真媽媽,讓她不是真的她自己。好媽媽像是一場共謀式的騙局(至少是瞞),從好媽媽的角度,我這都是為你好,我犧牲了這麼多,操了這麼多心,你怎麼能不幸福?確實,我不幸福,在這個偉大母親領導的家裡,我甚至都找不到一個真正開心的人,大家都是表面的開心,帶著一個開心的面具,說要是想摘下,那位已經故去的偉大母親的聲音便會在耳邊出現,你敢?

沒有人敢。我只不過說出了這位偉大母親是個人,普普通通的女人而已。把人當人,把姥姥當人,如此簡單的常識,那天整個家族頻道裡鴉雀無聲,她的孩子們只有沈默。還是另外一位“壞”姨父應答道,“有道理,說得對”。我仍然記得我講出這句話用了全部的勇氣,但也犯了最大的忌諱,偉大母親是人,是人就會犯錯,偉大母親也犯過錯,很多小錯,甚至一些大錯。大錯是不能被承認的,承認了怎麼繼續做偉大光榮正確的母親?母愛,一直以來在中國的話語下,是一個近乎於絕對正確的概念。孩子批評母親便是“大逆不道”,似乎就不能有不是東西的母親。記得李銳的女兒寫過一片關於母親的文字,從文字記述來看她的母親確實不是東西,很多讀者接受不了,你怎麼能這麼說你的母親?對於這些讀者,或許他們並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母親,或許他們也要為自己的母親開脫,或許他們沒有勇氣直面自己真實的母親,或許他們不願承認的事實是,母愛可以是一種專制,而且是站在道德絕對至高點的專制。

不必說母親的犧牲奉獻,就是幾千年來的孝道,都讓孩子面對父母絕對的劣勢,畢竟誰能背著一個不孝的罵名。我的姥姥逢人便說,這家的孩子多麼多麼多孝順,聽起來好像是誇獎,實則是道德綁架,媽媽都這樣了,誰能不孝,誰敢不孝?我逐漸明白我姥姥想要的是什麼,支持她這麼久的精神動力是什麼?我姥姥是一位非常傳統的北方農村女性,並沒有經歷過什麼女性解放思潮。她的價值觀是老的,是傳統的,是幾千年來一脈相承的女性的“美德”——婦者,順也。她的偉大不在於她怎麼樣活出了自己,創造了多少的幸福,不是的,這些都是現代的標準,五四的風遠遠吹不到我的姥姥。她的偉大在於忍受了多少的不幸,就像是古代的牌坊,只有逆來順受,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苦難,才有立牌坊的資格,例如一輩子守活寡的牌坊。我的姥姥把自己活成了一塊“活牌坊”,街坊鄰居鄉里鄉親左鄰右舍無不誇讚的活牌坊。我姥姥的肉體死了,她的精神化作是這塊“活牌坊”,已然活在她子女的家中,在我們的家中。

是這塊“活牌坊”讓我媽媽不能做真實的媽媽,只能做好的媽媽。同樣的常識,我媽媽也犯過錯,許多小錯,一些大錯,正常人的都要犯錯。她自己沒辦法接受這些錯,“活牌坊”不讓她接受這些錯,她只能做一個犧牲的和忍受不幸的好媽媽。荒誕的地方在於,我的姥姥那個時代,有太多的東西必須要犧牲,有太多的不幸必需要忍受。經歷過一些人事的我再來回顧,我的媽媽非常幸運,她沒那麼犧牲必需要做,也沒那麼多不幸必需要忍,她是可以通向幸福的,做一個創造幸福的母親。可是不能,“活牌坊”也不讓,我甚至覺得,在我媽媽的潛意識裡,自己幸福是對媽媽的“背叛”。沒有不幸那就創造不幸,不需要犧牲就強行犧牲(犧牲可以帶有非常大的迷惑性,犧牲似乎是天生就是“無私”的和利他的,但我卻發現了自私的和“利己的”犧牲。區別在於,如果犧牲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是為了對方考慮的,那更多是無私的和利他的。而如果犧牲本身成為了目的,要為了犧牲而為去犧牲,或為了滿足自己某些需求而犧牲,例如通過犧牲讓對方感恩從而達到道德優勢以至於道德綁架,那犧牲變成了自私的和利己的)。

我的爸爸不是一位傳統的專制父親,於是我們家不無意外的落入了母愛專制之中。我用了我大半個人生從母愛專制中逃離,暮然回首,那塊“活牌坊”依舊在那。有“活牌坊”的地方,便是有母愛專制的地方,牌坊越大,媽媽越小。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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