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好朋友

秋天剛開始降臨的那幾天，天氣意外地乾爽。窗邊黃金葛的葉子有幾片枯黃了，我拿水給它們澆上，並把枯黃的葉子拈掉。安親班主任剛好經過，進來說：「今天有個新學生，要讓你多費心了。這個學生有學習上的障礙，又有自閉傾向。他媽媽的意思主要是讓他來班上跟其他小朋友一起過群體生活，希望對他的成長有些幫助，至於功課方面並不要求。所以，你只要盡力讓他和其他小朋友相處融洽就行了。」主任拍拍我的肩，說：「偏勞你了。」

來這家安親班將近半年了，當初無心插柳走入這一行，成了安親班唯一的男老師。對這一群小蘿蔔頭而言，我比其他女老師風趣幽默而有威嚴。他們最喜歡的是我，最怕的亦是我，這種微妙的師生關係奠定了我在安親班的地位。而最重要的是，我愛這群可愛調皮的孩子。

交通車剛停好在門口，一大群孩子們如被放出籠的雀鳥，吱吱喳喳地喧嚷上來。我喊著他們先去洗腳換拖鞋，讓他們排排坐好。這時，班主任探頭叫我出去。我前腳剛踏出教室，小朋友們就在後面鬧起來。我踅回去瞪他們一眼，他們又安靜了。

班主任介紹新學生和家長給我認識。新學生是個瘦小拘謹的小男孩。男孩的媽媽一直向我道些麻煩、抱歉、感謝的話，他卻四處張望著，偶爾乜斜著眼看看媽媽，看看我或班主任。他很安靜，可手腳卻動個不停。小男孩的媽媽說，他的名字叫宋威志。

當我帶宋威志進教室的時候，全班的小朋友不約而同響起了不滿的呼叫聲。

「幹嘛叫那麼大聲，沒看過帥哥嗎？」我朝二十四個小蘿蔔頭大聲喊回去。

「噢，他好醜哦！老師，我才不要跟他一起上課呢……」

「老師，你怎麼讓他進來啦，他在這裡我們都不要上了，我們要回家……」

「對呀對呀，我們要回家，讓他一個人在這裡好了……」

「他上課都不守規矩，到處亂跑，還會打人……」

「老師，他是智障！我們學校老師都不管他的，他每次考試都考鴨蛋，是個大笨蛋……」

全班學生你一嘴我一句把宋威志講得一無是處，甚至聽到尹毓書說宋威志是大笨蛋的時候更是笑得東倒西歪。不平的風浪一波波地蜂湧過來，宋威志本來因為看到熟悉的面孔而興奮地張著嘴巴、眼睛發亮的表情，此刻瞬間變成了驚駭與不解。他垂下頭，兩隻手打結著不知道該往那裡擺，小小的身體幾乎躲到我的身後。

「好了好了，不要吵。以後不准任何人叫宋威志大笨蛋或智障，如果讓我聽見誰罵他或欺負他，我就處罰誰。好了，不准再說話了，把作業簿拿出來寫功課。」

小朋友們一聽到我嚴下禁令，個個都發出不滿與失望的哼唉聲。

接著我安排宋威志單獨坐一個位置。他很安靜地乖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上課的時候不時好奇地東張西望，或隨著其他同學傻笑。我看得出來他很興奮，卻又不敢過分表現自己的情緒。

從宋威志的同學口中，我大致瞭解宋威志在學校的情形。原來學校老師都不管他，上課任由他跑出去玩，也從來不派功課給他做。他在學校沒有朋友，大家不是怕他，就是討厭他。我也逐漸發現，宋威志的表達方式經常遭到其他小朋友的誤解。譬如下課的時候他想找別人玩，就會去推人或打人。他不會用言語表達善意或需求，肢體語言是他經常用來表達意念的方式。

每天小朋友進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作業，唯獨宋威志沒有作業可寫。我為了讓他有參與感，於是幫他準備了一本作業簿，當其他的小朋友在寫學校老師分派的功課時，我就讓他抄寫國語課本裡的生字。他寫得很專注，也很開心，因為他覺得自己跟其他小朋友一樣有事做。後來，每當他一進教室，就會迅速地把作業簿從書包裡拿出來，放到桌上，用期待與興奮的神情盯著我，等我派作業給他做。他尤其高興收到我幫他批改過的作業簿，上面有跟其他小朋友一樣的乖寶寶圖案。

偶爾在上課途中，宋威志會不停地敲桌子，喉嚨發出怪聲音。當同學們循聲回頭望向他的時候，他猶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沒有察覺到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直到我叫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來，微張著嘴，怔怔地望著我。

有一次他又故態復萌，我走下講台，過去蹲在他身邊對他說：「宋威志，上課的時候不能這麼吵，如果你想上廁所或喝水，舉手跟老師說。還有，老師上課的時候，你不可以敲桌子或亂叫，這樣會吵到其他同學上課的，你懂不懂？」

宋威志低著頭，扭絞著雙手不回答我。

「以後老師問你話，如果你不想說話，可以用點頭或搖頭來回答。如果你不回答，老師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老師問你，你喜不喜歡來這裡上課？」

他猛點頭，十根手指扭在一起。

「好，喜歡就要聽老師的話，好不好？」

他又用力點點頭。

從此我在課堂上講課時，他就拿出自己的課本或作業簿來看，或塗鴨寫字，再也不亂敲桌子或發出怪聲了。

以後的每堂課，宋威志都會惹出一些麻煩，小朋友們依舊不喜歡他。我心中時時斟酌著，要怎麼讓這群古靈精怪的小學生接受這個特別的朋友。

終於有一天，下課休息時間，吳宇嵐跑來告狀，其他同學也圍攏過來。

「老師，宋威志打我，還把羅曉薇推倒在地上。」吳宇嵐生氣地指著宋威志，其他小朋友也爭先報告自己的所見所聞，吱吱囃囃地鬧成一片。面對群起的憤怒，宋威志安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絞手指，一臉驚惶失措的表情。

「好好好，先不要吵。不要吵聽到了沒有？……你們聽老師說。其實，宋威志打人或推人是想跟你們玩，因為他不懂得如何表達，所以只好拉拉你，或推推你，來讓你們知道他想跟你們玩。所以呢，以後你們要玩遊戲的時候，可以先問問他要不要一起玩。如果他再打人推人，你們不可以跟他打架，要馬上來告訴老師，知不知道？」

有些同學沉默地擺著臉，有些卻不情願地在底下抱怨，只有少數幾個女生乖乖地小聲說知道。

我走到宋威志的座位旁，蹲下來對他說：「宋威志，你以後不要再打同學或推同學了，好不好？」他點點頭。我又說：「以後你想跟同學們玩，就在旁邊看。如果他們要讓你玩，他們會問你。如果你再打人或推人，就沒有人會跟你玩了，而且老師也會不高興哦，知道嗎？」

他又點點頭。

隨即我站起來向全班說：「從今天開始，宋威志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之一。如果有誰肯跟他做朋友，跟他一起玩，老師會更喜歡你。可是，如果有誰欺負他，就等於是欺負老師，跟老師作對，你們有誰想跟老師作對的舉手？」

沒有人舉手。

「你們想想看，如果你是宋威志，你希不希望有朋友，希不希望大家都喜歡你？或者你想大家都討厭你，不跟你做朋友？」

全班靜悄悄地沒有人回答。

我知道有些學生會因此而暫時心懷不滿，可是教學經驗告訴我，小孩子內心有一種無意識的勢利行為。老師對哪個學生好，他們也會跟進。相反的，老師對哪個學生不好，或者根本不在乎他，那麼他們也會跟著排擠他。這似乎是人性。

第一個主動跟宋威志玩的是羅曉薇。女生的接受度似乎比男生高，她們在男生還懷滿敵意的時候，不知不覺地緩和了緊張的氛圍。自此以後，宋威志慢慢地融入了群體的生活，同學們也漸漸開始喜歡跟他玩了。

二個禮拜後，宋威志已經能夠在群體生活中適應得不錯了。可是沒有想到他卻突然不來了，學生們也不知道為什麼。經過班主任的解說我才知道，原來宋威志有個表姊想在家裡教他唸書，所以不需要再來安親班了。大家聽了都很失望，有些小朋友還做了小禮物，要求宋威志的同班同學帶給他。

幾天後，羅曉薇跑來告訴我，說：「老師，宋威志每天放學後都跑過來跟我們一起排路隊，一直到安親班的交通車來載我們，他才回家。老師，我看宋威志好像很想回來上課，你去跟他媽媽說讓他回來好不好？」

其他陸續進來的小朋友也圍在旁邊央求我，學生們你一言我一句，說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我只好說些安撫學生們的話，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我想，離別是難免的，日子一久，他們自然就會淡忘的。

那是個藍色的十一月天，我照例提早十分鐘到安親班。當我走進安親班的大門時，一個瘦小個子的孩子跑過來撲向我，抱住我的一條腿。我低頭一看，原來是宋威志。我趕緊蹲下來抓著他的肩膀，問他怎麼會在這裡。這時候班主任和宋威志的媽媽走過來向我解釋，說宋威志很想念這裡的生活，一直吵著要回來上課，所以今天才會帶他回來的。我邊聽邊高興地朝裂著嘴跳上躍下的宋威志眨眼睛，看見他發亮的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芒，我不禁感動得眼眶發熱。

上課了。

小朋友們洗腳換拖鞋，呼呼喳喳地進教室坐好以後，我神祕地告訴全班同學說：「今天我們班上有個新同學，你們坐好別吵，我去帶他進來。」

當我把藏在辨公室的宋威志帶進教室的剎那，全班譁然沸騰地叫了起來。

嗯，那是一種歡迎好朋友的方式。

我們大家都笑了，很盡致燦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