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貓暈船記
昨晚經過仁愛圓環的小七又想起了安,好像看見瘦弱的她,跑過斑馬線的影子。安喜歡說話,而我喜歡聽,在最後的日子裡我們把話編成大把大把的謊,她說要彈吉他給我聽,我說要煮飯給她吃,說要一起去看秋天的海,牽手走在冬天的冷沙。那些無法抵達的、很遠的想像,就是我們。
安睡前比較憂鬱,一個人容易感覺孤單,自從和男友分手後就無法與人親近,說不出想要人陪,只說了「我想在關係裡,不想一個人自言自語」。軟體是前陣子無聊下載的,想嘗試開啟新的關係,但是真的很難,她說在軟體遇見的人,要不是聊兩三句就開始說些淫語,就是積極約她開房間,說到這,安顯得有些不耐煩,然後問我懂不懂親密關係,我說:「在懂與不懂之間」。她說:「我喜歡你哦,但你知道喜歡有很多種吧?就跟愛有很多種一樣」。我和安的第一天,那是我們第一次在軟體上講電話。
「後來啊,我發現我對軟體上的人,好感最多只能維持五天,就不想要了。」安的聲音輕輕柔柔,聽她說故事的時候,彷彿只是在聽她聲線的震動,太專注在她的聲音,以至於內容好像聽得不清楚。
她說她不想跟別人分享太多生活的細節,例如她喜歡吃鮪魚蛋餅當作早餐,最喜歡的水果是蘋果,等公車的時候不滑手機,不喜歡威士忌但可以喝高粱,或是後頸下方的刺青圖案代表的意思是什麼,她不想讓別人了解太多,因為「一但知道這件事,就會想知道下一件事,最後這種『知道』會變得很貪婪,我不喜歡被索取的感覺」。
「渴望了解一個人,為什麼會被妳解讀成貪婪?」
「過多的慾望,往往都會形成貪婪。」安的聲音輕輕柔柔,從她聲音講出這句話顯得古怪違和。
安確實是需要一段關係的,「在關係裡」是一組動名詞,她必須不斷地意識到自己在關係中,需要被確立,取得可以命名的權利以及被命名的資格,最好是被擺在最優先順位的。於我而言,這才是貪婪,不過,貪婪又何仿?我發現我對她這無以名狀的狀態越是理解,越不能自主。「我想要對某個人提出非常任性的要求,任性的意思你懂嗎?」安像是幼兒園的教師,在確認學齡前的孩童是否明白她的提問,答對了可以獲得一顆糖。
我懂。這段談話的目的是為了建立彼此的相對位置,她在替她的「任性」取得正當性,我因為明白,而參與了這一樁必須取得共識的勒索。太遲了,實在是太遲了,我在她的自溺與自滿中發現人性有著對危險的服從。
勒索的指令是:掙得「某個人」的位置。
「妳期待某個人的出現,並且以關照妳為前提與妳相處」,我用肯定句換取那一顆糖。「是的。有時候會想像這樣的人出現,真實地出現在我身邊,例如現在。我並不是真的期待一段恆久的感情,只是現在,就是此時此刻,想念能夠愛人同時被愛著的時候。去感覺在一段關係裡的感覺。是愛,不是喜歡。」
「例如現在」這四個字像裹上了鹽酸,意志力薄弱的人是沒有辦法不被腐蝕的。我想問愛和喜歡有什麼分別?愛和喜歡有什麼優先順序嗎?她所指涉的愛強人所難,而我意志力薄弱。我問她:「妳任性的要求是什麼?」安說:「我現在要吃冰淇淋,草莓口味的」。
「想要」和「要」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想要,存在著議價的空間;要,是命令,是祈使句。
「你看過《挪威的森林》嗎?綠跟渡邊說,她追求的是,想要吃草莓蛋糕時,那人就得立刻去找,買來她面前,然後她會把草莓蛋糕丟到窗外,說我現在不想吃了。」安是在說,她要成為綠。我並沒有看過《挪威的森林》,同時既不喜歡草莓冰淇淋,也不吃草莓蛋糕,事實上我並不喜愛草莓。
安到底是誰?她究竟是在跟我講述小說故事,還是她個人的想望?是在對我欲求嗎?我該如何回應?我該如何成為某個人?
安用她輕輕柔柔的聲音說:「我希望你買來給我吃,用小湯匙一口一口地餵我,我們一起洗澡,然後一起睡覺。但我最希望的是,在做了這些事情後,隔天早上醒來不會後悔。但我會,我知道我肯定會後悔。」
她字句間的縫隙裡塞著一些黑暗物質,想控制情感,想安排關係的去向,然而所有的編排都只能是推演,沒有人能保證劇情的發展,這正是安想要對抗的變因。安的控制欲是——掌握關係權柄。對他人、對她自己,安最害怕的是,當人與人變得親密時,她的主體如何不被剝奪,同時如何使對象順從。安和我一樣,都是不能自主的。
「我無法控制別人的情感,也不是很能控制自己的,事情會變得麻煩,與我互動的人都會變得親密,都會的,例如現在,不是『要不要』的問題,而是後續應該要如何處理這樣的親密度。人好複雜」。安的聲線輕輕柔柔,這次我聽得很清楚,例如現在,她想要與我變得親密。「人真的是好複雜的生物啊,妳和我說這些,明天不會後悔嗎?」
安許久的靜默讓我以為通話已經斷訊。
我聽見她的呼吸聲,靠在話筒邊太近形成了雜質噪音,就在我耳邊,側邊臉貼著她的唇和鼻,感覺到肌膚的寒毛搔著我的耳廓,鼻息穿過耳道直達鼓膜深處,就在我耳邊,在太近的時候,她的聲音會變成雜質噪音。「可是我可能會喜歡你,我可能會喜歡靠近我、買草莓口味冰淇淋給我的任何人。」她現在說的喜歡,又是哪種喜歡呢?我很想以為安說這些話只是需要支持,但其實不是。她想表達的是,我,就是那個任何人,任何人的意思就是與他人無異,是隨機的,平凡的,無聊透頂的。
喜歡(動詞)一個人(名詞)之前說的話,有沒有可能在喜歡(動詞)之後,產生矛盾(動名詞)?
「妳還好嗎?」安沒有回應,她消失了大概有五分鐘之久。而我持續盯著手機螢幕,看著軟體上的通話秒數計時著,沒有聲音。我離開頁面,滑起社群平台上的文章,時不時跳回去看那數字數秒,沒有聲音,安安靜靜,安離開的安安靜靜。
「我去抽菸了。」話筒另一邊傳來一些整理棉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噢,我以為妳掛了,但沒有聽到嘟嘟聲。怎麼不找我一起抽煙?」其實我想的是,怎麼會有人自顧自地消失,我們不是正在通話中嗎?放著我不管?放著,任何人不管?她在耍任性,是故意的,她想知道我會不會離開,會不會在原地等。
「我討厭煙味,抽完菸之後要噴很多香水來蓋過它。」安沒有回應我的提問,顯然我還沒有達到提問的資格門檻。
安有一個壞習慣,這是我後來解讀的,因我們連續幾天都聊到清晨,或至少是等某一方睡著了才掛上電話,藥罐子安建議我,不對更正,她頌揚一種吃安眠藥的方法——冥想瑜伽音樂,以及一點酒精。這絕對不是什麼值得讚許的好招,但是管用,對於刻意失眠導致真的失眠的我來說,進入藥暈的狀態會讓我更靠近安。
當我們兩人都在那種狀態時,安會告訴我她的想要。
例如:想死。
她第一次告訴我她不想活著的時候,那個當下,我除了震驚以外,甚至發現自己有一股難以平緩的變態狂喜,從耳膜開始共振,酥麻通體逼近勃起的充血反應,她輕輕柔柔的聲音進入了我的身體,聲帶撩撥著「死」這個字,性感而俐落的尾音像在我耳邊吹氣,好像可以感覺到她的髮絲搔著我的右臉、感覺她心臟用力震擊的脈搏,那「死」字的回聲直達顱內高潮。她的「想要」是那麼地私密、令人暈眩……。
「我想要問,那些曾經錯待我的人,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安過來,安過來媽媽這……。我想要問……我想要知道你到底是誰呢?那些錯待我的人呢?……」安的聲音逐漸失焦,無法拼湊字和句,其中的意義或是隱喻,對白的內容未有主題,直到話筒裡只剩微弱而波長的呼吸聲。她是睡了,卻點醒了我的想要。
有一條命在遠處的夜裡悄然驟世,但她是貓,她的第二條命會在白日復活。
隔日安傳了一張貓咪的照片給我,貓咪睡癱在精神科的藥包上,附上錄音檔:「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我沒有印象了。你今天有吃水果嗎?醒來跟我說」。
除了吃水果,吃藥,攝取酒精,安也會提醒我要喝水,必須得喝很多很多的水,她說吃安眠藥必須多喝水,畢竟那種藥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多喝水可以養顏美容、代謝身體不好的雜質。為了計算一天喝了多少水,我特地買了1000豪升的冷水壺,每天告訴自己多喝水,要尿很多尿,喝水還可以養顏美容,把安給代謝掉。
安的貓也叫做安。
安天生沒有上眼瞼,出生時感染貓皰疹病毒,眼睛始終流著奇怪顏色的塊狀膏物,和他同窩的兄弟姐妹都健康完整,領養的消息放出去,人人都要那可愛無邪的小虎斑貓咪,公的母的都好,就是不要沒有上眼瞼的。安前後動過四次手術,眼睛早不是眼睛的形狀了,視力也不甚好,分不清楚他是快樂還是悲傷,因為他總是在流眼淚。
可是貓咪的情緒也會像人一樣,會透過眼淚流出來嗎?我不明白,我想問安,沒有上眼瞼會影響視力,還是影響情緒?事實上,貓咪並不會因為情緒而哭泣,只有人類有感情的眼淚。感情的眼淚和因為疼痛或是保護眼睛而流的眼淚是不一樣的,感情的眼淚嚴格來說不能算是生物性的反應,除了表露真實的情緒之外,它還有展演的性質,感情的眼淚可以有真有假,有時眼淚自己也分不清楚真和假。我看過一篇網路文章,網友在討論貓咪的眼淚不因情緒所生,而是因為外在條件,例如貓砂的粉塵、陽台風吹砂、家中的灰塵等,或是受到某些氣味、煙霧的刺激,基於生物性的反應機制,貓咪才會流眼淚。文章下方有鏟屎官回應:「胡說!養過貓的人都知道,貓咪確實會因為情緒流眼淚啊!」接著下面一樓的網友貼上貓咪眼睛有眼淚在打轉的迷因圖。
安走路內八,搖搖擺擺的樣子很可愛,腳很短也跳不高,時常躲在角落吸吮自己的生殖器,安最喜歡安淘汰掉的舊浴巾,他會窩在那裡一個下午,由於沒有上眼瞼,有時候也分不清楚他是在睡覺還是發呆。安說安斷奶沒有斷好,口腔期不滿足才會一直吸吮自己的生殖器,渴望奶瓶。我想問安,安的口腔期滿足嗎?安渴望什麼呢?
我對她的「知道」是有限的,而且不斷告誡自己切勿顯得貪婪,切勿要求太多,安不喜歡被索取,切勿露出馬腳,切勿淪為任何人。
「你知道安喜歡兜風嗎?你會不會開車?」自從得知她的貓也叫做安時,有時我會分不清楚她是用第三人稱指涉自己,還是在說她的貓。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深深地說清楚:「我會,我會開車!」
「等安病好了,我們一起去看海如何?」安的聲音聽來有所保留。
「是什麼病?好,我可以開車。如果到時候還有聯絡的話。」接著,安又複誦了一遍「如果到時候還有聯絡的話」。她沒有說是什麼病,也沒有說是誰得病。
安沈默了。我總覺得有什麼即將到手的想要,被搞丟在來時的路上。安說安病了,我也犯起了些文明病,像是失眠病、憂鬱病、窮病、寂寞病、社畜病、過勞病、交友軟體病、暈船病、約砲病。所有無法控制緣由、戒斷和離開的病都是文明病,例如:不安病。我做錯了什麼事,那顆糖要被沒收了。
「為什麼要那樣講話,我不喜歡大家都匆匆經過我。」此時此刻我已經變成了大家,從任何人,變成了大家。其實兩者的概念是相似的,因為我對她來說,從來不是我。
「如果還有聯絡、如果還有聯絡。你要去哪裡?為什麼不要聯絡了?」安輕輕柔柔的聲音說出這些話,加劇我的不安病。「我可以留下來,讓我留下來。」好想斟酌字句啊,但實際上已經全盤托出。
她的任性得逞了。
每個人都會經歷那種一團混亂的時期,在短短的時間裡面發生很多事情,會有太多不假思索的衝動行事,帶著一些冒險性質亂闖亂撞,會去到哪裡都不知道,和很多人攪和在一起,因為某個小小的原因或者多個複雜的原因,突然就失序,無聲地失序了。靠一個人的力量是收束不起來的,得就借用其他物質或狀態來驅動每一次的前進或後退。我和安,遙遠而沒有面孔的我們,我們都在各自的一團混亂中。
在我和安的最後一天,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她並沒有要求我買草莓冰淇淋給她吃,我們坐在仁愛圓環的路邊,那天是滿月,我和安喝著啤酒,手牽手假裝在一起。
「我們要好到秋天,去看海!」
安突然面向我輕輕地親了我的右臉頰,隨後起身,開始褪去身上的薄外套、貝雷帽、涼鞋和環保袋,她的物散落一地,這是她的任性,她想知道我會不會撿起來,會不會把她的物親手交給她。她瘦小的身影跑過圓環的斑馬線,今夜月色真美。
我們錯過一起去看海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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