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工(又四)

si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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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理工的存在,首先需要有人要修理自己的東西,而且這個行當還有足夠大,才能讓謀生的人得以糊口。

現代社會的工業化生產,就在于大批量產出更便宜,質量又更穩定的商品,這些東西,易損壞,但又價格低廉,即使扔掉也不心疼,自然也就沒人會花錢找人修理。

某部電影中,一位走街串巷的鋦碗匠就為一家人修理瓷碗,碎了裂了,仍然打上釘子,包不漏水。

而在東南亞的鄉下,也可以見到一些修理雨傘的老人。他可以幫顧客換傘面,換傘骨,零零碎碎的零件,都不知道是從哪里尋來的。如今還有人為了一把雨傘,要特意招人來修嗎?恐怕是不多見了。就連現在的電器產品,也大多不會招人來修。其實說起修理,和二手市場也是聯系在一起的。如果一樣東西能賣二手,那這樣東西也就有修理的市場。

一些玩古董搞收藏的老人,如同知道秋涼的昆蟲,總說一時起落,并沒什么,但若是這個行當,沒了年輕人加入,即使還猛火烹油般熱鬧,也終歸于凄涼的。修理這門行當,大概也是如此。偶然間加入的,有所興趣而孜孜以求的,總是代有其人,可若是說起行當本身,則終歸是起起落落,興興滅滅。一代代淘洗去。

我所認識的修理工,經歷頗為豐富,曾經在一段日子里,讓人難以忘記。但什么事情,都不是如我們所想的那樣久長。或許這也是修理工的宿命,畢竟之所以要修理,正在于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永遠不壞。甚至有很多東西,還沒有壞,卻已然被人所淘汰。相對于那些終究還是壽終正寢的前輩,這些乍興乍滅的新鮮貨,恐怕更讓人覺得世界的凄冷了。

安徒生便寫了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其實小女孩未必就是賣火柴,而不買火柴的世界,也未必就在我們身邊。

但這個世界,恐怕還是在寒冷中的,即使安徒生的目光如此溫暖,可他所告訴我們的,不在于火,而在于一個人的冰冷,不在于夢,而在于一個人的希冀。

人生大致如此。

所以,我需要一個修理工。

但當他再次出現的時候,我卻已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的相貌并沒有什么變化,或許做修理的人,總是在一次次恢復如初的工作中,漸漸沾染了這奇跡般的氣息。

他說:「雖然離開一陣,但我的鼻子還是很靈啊,顧客。」

我撓撓頭,覺得許久未洗的頭發,今天才開始發癢一般。「你還是這樣突然。」

「誰不是在突然中接受呢?起碼突然得到修理,總好過突然壞掉。」

「有道理。但我不喜歡。」我請他進來。

「讓我看看您壞掉的東西,哎呦!」他驚呼一聲,環顧我這空空又滿滿的房間,說:「這還真不少。」

我也跟著他目光看看這小小的屋子,堆得滿滿的,連唯一的一扇小窗,都被堵上了半截。

「就這樣吧。」我攤攤手,想要找找茶壺和杯子。

「別了。別了。」他揮著手,仍然和從前一樣。接著,他擼起袖子,當然那套工作服還是一樣,開始忙碌起來。我不得不跟著他的節奏,不斷讓出空間,最后只好站到門口。

我借著外面的燈光,看著他忙碌的樣子,覺得他又像第一次遇見那樣有了無窮干勁。

「我說,你好像變胖了哦。」

「是的。」他邊干邊說,沒有抬頭,「托您的福,我這樣的修理工可不用管身材,自從又干回老本行,一切似乎都在回到正軌。」

「這么說,你現在已經不干那一行當了。」我忽然有點忘記,他到底去干了什么,所以含混地問。

「是的。是的。我現在不當保安了。雖然穿著挺帶勁兒的,可那種不讓說話,又強迫說話的工作,可不適應我。」

「記得賣過棉花糖吧?」我忽然想起來一絲過去的記憶。

「那是兼職了。只要不忙,我還是愿意繼續干下去的。只是最近人們不太喜歡吃糖,大人們可不會買。」

我心想,兒童醫院門口賣玩具的,可不會管家長們愿不愿意買。

他已經修好了一件,雜物也裝在帶來的箱子里,交給我:「拜托,放在門口就好,我一會兒帶下去。」

我將箱子順手放在旁邊,覺得房間里似乎空出了一塊兒,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一會兒喝一杯怎么樣?有時間嗎?」

「說實話,還真沒時間,但和老主顧一起喝一杯,也可以當作工作。」他憨憨笑著,手腳麻利地繼續干活兒。隨著他的身體一會兒在這邊,一會在那邊,那些雜物和待修理的恭喜,都開始井井有條地排列起來,該扔掉的,該保留的,還是該繼續收納到小小的櫥柜中,他都幫我一點點清理好。

我在心里感慨,「人果然還是需要一個修理工。完全靠自己,那是全然不行的。」

當一切報告成功時,我和他一起搬起那些要扔掉的雜物,出去放在他的小貨車中,然后兩個人去喝酒。

此時,雪已經下過一陣,街道上白蒙蒙一片,時而會跑過幾個孩子,就像埃爾熱筆下的淘氣包。

修理工小心翼翼開著車,感覺就像一只懂得宮廷禮儀的大象,而我則隨意看著四周,告訴他改向哪里開。

終于一點紅燈出現在街道盡頭,我們兩個走下車,走進小酒館里。

老板是熟人,也是干了幾十年的家族店面,對于熟客,都不用再多問什么了。

「聽您安排。」修理工仍然是那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不用適應,就習慣了酒館里的氣氛。

和旁邊坐的三兩撥客人,熟絡地打了招呼,我就和他先喝了一杯酒,辛辣的味道,一下子就讓人覺得暖和之極。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拿著筷子,夾了一口醋腌山葵根,仍是那種又辣口又過癮的感覺。修理工似乎也很喜歡這道奉送的小菜,還沖著老板笑起來。老板也喜歡這個胖子,又拿出渾身解數,給出了鮑魚、青蝦等等保留菜品。

于是,我和他,兩個人吃得喝得非常盡興,最后決定再來一攤。車當然不開了,就讓老板幫著看顧下,等會兒找個人給開到修理工的公司去。

雪下得沒那么急,但卻持久得讓人驚訝,喝了酒后,心懷打開,熱火得讓人打開衣襟,還唱起歌。

我有多久沒在外人面前唱歌了,這真是記不清啊。修理工也放聲高歌,似乎是什么鄉村小調,但他唱得太爛,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就覺得這個人很有喜劇天分來著。但我真喜歡他。可能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吧。

「別去管什么,要做什么,還是不要做什么。看這雪,有多好,太好了!」他大聲唱著,又喊起來。我也跟著喊。兩個大男人,簡直是瘋了一般,果然就惹來街兩邊人的呵斥。我們兩個笑著,趕緊跑遠。

此時已經走到街道盡頭,遠方是一片黑漆漆的森林,風雪撲面,可人卻在這光明和黑暗的分界處,享受到一種自在。

「回去吧。」

我意猶未盡,但也知道,沒有什么太陽可以不下山。

「回去。」

他和我,彼此扶著,走回了酒館。他打了車回家,我自己慢慢走,在身體還沒凍僵前,回到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輕輕松松的家里。

我想:「這就是修理嗎?」

那一晚,我打算做一個夢,很久不敢做的。

不再被雜物堵上的小窗口,透出白色的雪光,一點燈還沒有熄滅。我猜測著那點燈光的主人,到底為什么而在深夜不睡,就這么想著,頭已經旋轉著進入睡神的漩渦。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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