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戰後日記(四十七)
十一月某日
十點,上次的客人披著蓑衣來了。我的這尊佛年過三十,長著毗利虔的腦袋,細丹鳳眼,小孩子臉,是個怯聲怯氣、老實巴交的人。他穿著大軍靴,看來是復員軍人。圓臉,嘴嚴但有點突,見他篤定地忙來跑去,感覺是在奈良、京都的寺院沒少見的佛像。擁爐相對,他被我看得很窘迫,屢屢側向一旁說話。
「之後我要去買板車帶回東京。然後去羽黑,回來去大山轉一下……都分不清啥是啥了,忙得……」
說這話時他也是緊張兮兮、頻頻點頭。我在頭腦中想象他這一天要走的地方,是個十五里左右的圓圈。試著將他當成佛,就變得相當有意思了。
「這一天忙得過來嗎?」我問。
「前不久都還在軍隊裡,這算不了什麼。回到東京又得做回農民,所以收些農具。都沒有,有也叫價很高。」
客人跟我講,自己在附近村子出生,是抱養的,養父來了火燧崎,行李的事可找他商量。拿菅井和尚的小豆餅給他吃,他很高興,立馬就吃了。裝車貨物的整理和收貨都是他一個人做,忙得沒有一點歇息,也挺可憐。
客人說:「我這次先送貨到東京,然後馬上又回來。」
只是擠個人多的火車回去,我都勉為其難,而這個人要做的事比我的難上十數倍。客人回去時,看著他的背影,行色匆匆,蓑衣往後面飄飛起來。這速度,的確一天可以走上十五里。
我走了小一里的野路到火燧崎。山腳彎彎曲曲,浸入田中。去的路上貼著山根兒走。就像海岸線一樣彎彎扭扭。下著雨夾雪的海角看得見的地方就是火燧崎。附近是古戰場,大概是從這裡開的火。荒無人煙的泥田中,孤零零的有一戶農家。那是溫泉旅館,沸水一個月也不換,黏稠的臟溫泉說是對神經痛好。裸體的農婦從泥漿中露出腰背的白色肌膚。我拜訪的人在廚房,是個穿著縕袍、坐在爐前的六十多歲男人。一雙大眼炯炯有神,而且和養子不同,老頭是大腹便便,默不作聲。他從滿是污垢、黑齪齪的懷中抽出一支非常精緻的外國香煙。他的樣子,往壞里想,像山賊的老大;往好里瞧,是舞台佈景的師傅。而他似乎也認錯了人,拉著個臉不說話。背後的家是旅館,我還沒見過這樣的溫泉旅館。將行李托付給這個身處泥湯旅館狼藉之中的男人,我有點躊躇。一不小心,財產的一半可沒了。
「行李到東京後,搬到我家挺麻煩的,我正為此傷腦筋呢。能請個搬運工嗎?」我問。
「嗯,請個吧。」他突然來了句。
僅此而已。我說請在這兒寫個東京的地址,把筆記本掏出來。男人接了鉛筆,唰唰唰地記下名字和地址。字竟然寫得挺好。壞人不可能寫出這樣的字來。我多少因此相信別看他長成那樣,人還是挺善良的。
待要分攤租車費,確定搬送行李到車站等必要事項時,他說:「不要你租車費。終歸是我送貨過去順便帶點。」
爐中枯松葉散發出好聞的香味。香味也是善的。準備走,正起身時,他問:「米呢?」
「我不放米。」
「為什麼?」他不解地問。
「沒時間買,總有辦法吧。」
他和站在前面的旅館老闆面面相覷。裝車和送到後的清點以及其他需要我們在場的情況,我都不準備去,所以要在行李上打好標記。
「行李到時,我應該也去了東京。能先放你家一陣嗎?不然,戰後東京的搬運是怎樣的情況,我是一點也不知道了。」
「那就先放我家。」
這個也太簡單了,難免擔心。在人家那兒,怎樣都無所謂;對我而言,則像是賭上了一部分命運。我總是著了道,被人一直牽著鼻子走。但是,人的面相因為戰爭都變得不好看了,我更相信他們寫的字。論這個,我至今還沒看走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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