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的感冒藥
一個半月的時間就在失眠與流淚中虛度過去了。
哭不太需要理由,失眠卻有太多原因。
夏日應當正有活力幹勁,因疫情失業的我卻犯著軟爛懶惰的性子沒去找工作,房間只亮著一小盞暖光桌燈,昏昏暗暗的空間,昏昏暗暗的我的人生,分不清天亮或天黑,不想知道今天是星期幾、醒來要吃哪一餐。
人要不躺在床上,要不酒醉躺在床底下,感覺自己失能,也就放任自己繼續失能,好像這是我唯一能為自己做的事情:放棄。放棄正常而有秩序的生活,放棄與其他人類一切社交行為,放棄作為一個人的工作作息,放棄睡眠也放棄清醒。每當失能的感覺要捲走所有理性和意識時,腦中最後出現的三個字是:我爛了。
「我爛了。」
又要陷入無法寬解的憂鬱狀態,竭盡所能地暴哭,時間通常很短,像午後的雷陣雨,啪啦啪啦、啪啦啪啦,打著鐵皮屋簷,雷聲作響驚動定居在巷子裡的野狗小黑,狗吠狂叫,一名機車騎士的二行程引擎聲,呼嘯遠走,隨著落雨漸小,巷弄間剩下積水和空氣中潮濕的味道,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就像,「我爛了」幾分鐘就會結束,然後剩下枕頭上的眼淚和鼻水,還有黏在臉上的貓毛和棉絮。
「冬子,我爛了」,幾個禮拜前我會刻意讓某個人知道我即將失能,那人是冬子,和我短暫曖昧的對象。當時他還會溫柔地安慰我,跟我說「沒關係」。現在聽來,不確定這個「沒關係」會否是對我們之間的一種表態。
我剛從一段長達五年且又濕又糊的親密關係中爬出來,而且還面臨失業,像是身上所有可以被指認的名字全都被奪走了,我不再擁有什麼職銜,不再是誰的伴侶,我的五年關係最後只剩下對方送我的「不過如此」。
而這些被稱作失戀療傷的日子裡,其實應當學習一個人的生活,或休養或療癒,而我卻選擇日與夜在交友軟體上尋找誰的一句晚安問候或是更多的東西。夜裡我突然變得那麼渴望與人相伴,與任何人,與人類,我渴望相擁相吻而後相親相愛,我懷念那種粘膩親密的感覺。
我的心要寂寞死了,沒有任何一件值得忙碌的事情能填滿我的空虛,我的夜晚就是天亮,只能睜著眼睛。而我就是在這些黑夜中認識冬子的,是全然的意外,是無心,是由無能發展關係的一名網友出奇善意地將我們牽在一起,好似在軟體上的「夥伴」都被化作為一個群體,希望人可以配上人,然後雙雙對對送出這充斥著孤單自語與身心欲求的虛擬網絡。
只是,冬子和我是在很糟糕的時間點相識,真的是極糟。
但他不糟糕,他只是在我連日失眠、最憔悴無能的時期出現罷了。他是一個溫暖而有共感理解他人能力的人,是那種我會喜歡的,有正義感,有性別意識,有浪漫也很務實,很可愛的一個人,只是也有病。這年頭誰沒有病?他的好,在於他有病識感,相較於我,我的確排斥了一段時間才肯認我的病症。再說,日常的小憂小鬱都是人之常情,難道生活在這悶熱無聊的高壓盆地裡,有誰能不發病?台北市260幾萬人口裡大概半數有病,另外半數是還沒意識到吧?而冬子除了意識到自己的病,也意識到我的病,他可能有一種能力是去意識身邊的人有沒有病。
要顧及他人玻璃心去說服一個難搞的人就醫並不容易,明示顯得手段暴力便宜,暗示如果不夠明顯也僅僅只是在舉例說明。
冬子的起手式是自述,他向我展露他左手腕自殘的疤,整齊而工整的,那一條一條的疤痕周圍好似閃著銀色的羽毛,像是襯托年少時期孤獨纖細的逆光。我不忍心說出口,但是在心中讚嘆著它們的美,美得讓我想緩慢地親吻。我用手指輕輕撫觸,縱向地掃過冬子的青春歲月,這是他的15、16歲,那是他的17、18歲,整齊而工整的,美得像是反覆設計好幾回,終於肯下定決心扎進皮膚裡的刺青。
他展示手腕時有種羞赧和自豪,這兩種矛盾的情緒在他的語氣和行為中碰撞,我想這就是病識感的作用吧?這種感覺我在一個很久以前認識的網友身上也感受過,那名網友當時和我說:「像我就是知道自己有病啊!有病就是要看醫生!」當我以為冬子是在自述他年輕時的不自愛時,他說那其實是他愛自己的表現,因為當血流出來的時候,他發現好痛,而他還活著,藉由疼痛感,他感覺「生」,那不完全是愛,但有愛的成分,愛有很多種,愛的樣態千變萬化,自我傷害的愛也是其中一種,傷害也是一種愛。
我可以明白他說這些的原因,不只是為了讓我瞭解他的過去,或是揭露自己,我感受到他的言外之意,他希望我和他一樣選擇醫療行動,並且激發我的病識感,去愛自己,愛有很多種,承認自己有病,並且去看身心科,這也是愛的方式。
折騰了一段時間,我依然當作聽了一個人的童年往事,並沒有把看診放在心上。但「我爛了」的狀態越來越頻繁,我渴望擁抱,甚至渴望性愛,我希望在「我爛了」的時候有個人能陪在我身邊,希望那人是冬子。其實我很討厭使用「接住」這兩個字來描述一個人陷落在憂鬱的情緒中,因為人應當直立行走,應當落地,如果地面上有坑洞,人不會刻意跳進去,會選擇繞道而行。然而使用「陪伴」兩個字就相對人性多了。這也是冬子一直以來對我說的:「我想陪著你,陪你好起來。」
冬子和我在很糟糕的時間點相識,而這似乎是註定的。
相識在疫情籠罩的末日,相識在我意志最薄的脆弱中,相識在他準備國考的不自由裡。所以我們很少見面,是以半網友的形式在培養我們的關係,不論是曖昧關係、伴侶關係、朋友關係,還是僅僅只是玩伴關係;總之,我們只實際見過三次面,而我們見面的時候多半沒有太多話,似乎我們之間的溝通只能透過鍵盤表述,或是要透過屏幕來當作介質,如此才能展開交流。
一日冬子將門診時間貼給我,訊息卡在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後面,以一種完全沒有要藏匿什麼的姿態提醒我:「資訊給你,你想去的時候,可以再把訊息拉回來看。」
他說得保守,但我知道那是他的好,他的這種好是很縝密而且溫和的,我選擇接受他對我的溫柔。隔天我向冬子表示已經掛號,他的反應是異常興奮地想要陪同,一瞬間覺得自己被幼體化,又不是未成年,感冒看醫生還要人家帶?
但其實我心裡很焦躁,想到要去看醫生,比往常吃壞肚子或發高燒去看診更坐立難安。我不是一個喜歡被協助的人,有時候甚至厭惡到了恐懼的程度,以及我討厭診間,討厭得發慌,生冷的白牆、白燈管、白衣、一切沒有陳設裝潢概念的白色空間,或許還有冷氣機的滴水聲、醫護人員行走的腳步聲、填寫初次看診表單的原子筆劃在紙上的聲音,因為環境不常有人聲而導致每個人講話都要壓低音量,像是在耳語些什麼。那整個空間就像是在指責我的「病」,指責我「得病」。不安好意的眼珠子時時刻刻在注視著我,用醫療專業和經驗在掃射、試圖診斷我。
如何堂堂正正做個健康的人類?
冬子替我選擇的診所在市邊緣大馬路旁的巷弄中,它在二樓,我抵達後在一樓入口處猶豫著,不安地晃腦,感覺汗水從內衣透了出來,分不清是酷暑的熱汗,還是緊張的冷汗。
我忍不住疫情期間不能在外卸下口罩的規定,一心想緩解看診的焦躁感,我蹲躲在巷子裡,一旁是整排的冷氣室外機,在熱風與烈日之間點起菸來。對我來說太難了,我的胸腔吸不到空氣,抽進一口濃煙嗆得咳出老痰,緩下手中的火,呼吸短且急,像是氣喘突發那樣猝不及防,像是溺水的人找不到浮木那樣孤立無援。我看著手錶上的指針跳著,不喜歡遲到,但是我的菸還沒抽完,我加快嘴步,想要擷取更多的時間來讓我抽完這根菸。
來到診所,還算是有打理的環境,背景有小小聲的輕快音樂,採光不錯,這裡的人性是造出來的,空間中只有我一個「病人」,眼前所有的人類都屬於這裡,除了我。
「初診都需要填寫憂鬱量表,填完拿來櫃檯就可以了。」
憂鬱量表?量表?
我向來不是很相信量化這檔事,何以用分數定義或是分類一個人?
情感可以被量化嗎?我愛你多一分,你愛我少一分?
付出的多寡可以被量化嗎?誰多誰少?
五年的關係可以被量化嗎?還不是「不過如此」?
憂鬱能被量化嗎?我憂鬱80分,你憂鬱70分?
我們的憂鬱都滿60分,及格了,恭喜?
我和冬子的曖昧程度可以被量化嗎?
曖昧的量表,全部勾選最大值,我們就會在一起嗎?
我把卷子交到櫃台,一個人回到座位區等待,也只有我一個人在等待。
或許醫生會替我打好分數,進去診間的時候會主動告訴我有沒有及格。
在診間待了近一個鐘頭,時間和我不由自主抓掉的髮量成正比,而儘管知道抱胸或抖腳的行爲,都會被專業的眼睛視為沒有安全感,但還是克制不了自己,頭髮近乎是用扯的,扯完雙手環抱著手臂,雙腳抖得用力,甚至撞到了醫生的桌子。句子和句子之間需要留給呼吸一點空間,我無法完整敘述自己這一個多月來的狀態,我的嘴是欲言又止的,腦筋轉不過來,心也使不上力,肺也是。
造成我焦慮失眠的原因,我歸類出三種,一是我失戀了,二是我失業了,三是我在同一時間失戀也失業了,失去所有的支持,不管是情感上的,還是經濟上的,我現在無所依,孤身而寂寞。日子過了,疫情還沒過,還是沒去找工作,朋友說工作再找就好,而感情失利最佳良藥是再度戀愛,所以我並不積極找工作,我找人。
「找」是一個主動性很強的動詞,「找」伴隨著目的,「找」內含著時間性,它是一段有起始也有終點的旅程,它勢必得在最後要得到些「什麼」才行,否則這個「找」的行動便會失敗,沒有找到的意思就等於沒有。
我沒有找到人。
那人不是冬子。
雖然我曾經以為是他。
在終於被他說服去看診之後,在我終於將我的病識感放在心上,在我按時吃著我的抗焦慮藥、鎮定劑、安眠藥之後,在我爛掉的次數越來越少之後,冬子一瞬間像是診所裡的醫護人員,機械式地收下我的健保卡,生冷地替我預約下一次的掛號,給我藥單,給我藥。
「我想陪著你,陪你好起來。」
安眠藥配酒會有用藥的錯覺,讓人飄飄然,有時候會醒不過來。
冬子說過他喜歡我,我信了,而我現在還醒不過來。
軟爛、頹靡、紊亂、萎敗。
將那些毒吞進嘴裡,雙手一攤,我空心的身體,全是髒東西。
日子又爛掉了,依然沒有工作,依然沒有人,依然沒有找到。
冬子離開了,藥我還留著。
後記:本文寫在去年夏天,去年夏天因為COVID-19擴散,重重影響我的工作生活,而和五年伴侶的關係也終於來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一夕間我像是失去所有重心和心。
謝謝冬子,若有機會看到這篇文章,我在裡頭藏了你的名字。我想跟你說,雖然後來沒繼續聯絡,沒能告訴你我現在很好,我現在真的很好喔,好起來了,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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