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當代萬隆:Halo-halo Bandung
你好萬隆 Halo-halo Bandung
歡樂之都 Ibu kota Periangan
你好萬隆 Halo-halo Bandung
記憶之城 Kota kenang-kenangan
我已許久 Sudah lama beta
未曾見到你 Tidak berjumpa dengan kau
如今已成汪洋火海 Sekarang telah menjadi lautan api
讓我們將你搶奪回來 Mari bung rebut kembali
〈你好萬隆》(halo-halo Bandung〉
這首印尼人人琅琅上口的國民歌曲《你好萬隆》(Halo-halo Bandung),歌曲的原創眾說紛紜,有人說它來自民間集體創作,亦有文獻指出,它出自獨立革命時期眾人皆知的作曲家Ismail Marzuki 之手,原先是巽他語版本,作曲家是為了紀念萬隆短暫定居的時光,後來在日本殖民時期被改編為印尼語,輾轉演變從一首懷舊的浪漫小曲,更改歌詞成為鼓舞士氣、反抗殖民,追求民族自治獨立的愛國歌曲。
最後一段歌詞提到的「萬隆火海」(Bandung lautan api)歷史事件發生在1946年,印尼在長達四年的獨立戰爭中陷入苦戰,1945年蘇卡諾發表獨立宣言後,前殖民國荷蘭仍不願放棄這塊豐美的殖民地,與英國盟軍在該年三月攻入萬隆,印尼民族軍隊被迫撤離,為了截斷敵隊的後援,萬隆南方燃起大火,初步估計約有20萬左右人民家園燒成灰燼,將近三分之一的城市被摧毀,萬隆戰後從灰燼中重建,這個事件也成為印尼獨立運動的象徵之一。
或許,這個象徵意義也和第一任蘇卡諾選擇此地作為萬隆「亞非會議」有所關聯,從這座城市中,誕生了反帝國殖民主義與第三世界結盟反抗的不合作運動路線,至今「萬隆精神」仍是許多國際社會與政治運動的精神號召,如同《你好萬隆》背後多重歷史詮釋的複雜身世,這首歌曲不只是一首愛國歌曲,更在印尼庶民中廣為流傳,不管是運動賽事、公共節慶或是對抗後威權政府的街頭抗爭中高唱,那麼,今日的萬隆又是一座什麼樣的城市?它有什麼樣的故事 ?
從爪哇的巴黎到華人萬隆
2012年,我在雨季中首次抵達這座被眾多火山包圍的高地城市——萬隆(印尼語:kota Bandung),初步印象是一座典型發展中的亞洲都會,灰塵滿天的街道上,摩托車在塞車陣中穿梭,混凝土破碎的人行道難以步行、水窪遍地,很難想像這裡曾被荷蘭人美稱為「爪哇的巴黎」(荷蘭語:Paris van Java)。18世紀初的萬隆,仍以游耕農業為主,族群以西爪哇巽他族(suku Sunda)為多數,因地理位置位處高地,氣候舒爽,為了逃離燠熱的殖民首都巴達維雅(雅加達舊名),19世紀起荷殖政府將萬隆打造為度假娛樂中心,成為一座印尼殖民歷史下誕生的現代城市,也是當時最早引入眾多西方思潮與藝術流派的人文薈萃之地。
今日萬隆作為印尼西爪哇省府,以商貿科技、高等教育與文化創意產業聞名,距離首都雅加達特區(DKI Jakarta)僅兩個小時半火車時間,是人口超過258萬的第四大城。我的萬隆朋友,說著一口流利巽他語的獨立學者法朗,曾指著眼前車水馬龍、大街上美輪美奐的荷式洋房的都市景觀對我說:「在我小時候,萬隆這座城市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你現在看到的萬隆最繁華的北部區域『達戈』(Dago),以前這塊丘陵山區的周邊還是稻田和森林……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變化太快了。」
若要回溯印尼的近代史,萬隆是最佳觀察場域之一,在都市空間治理、建築型態與文化上,仍有許多殖民時期留下的治理痕跡。以萬隆火車站為中心,橫貫東西向的鐵路為界,城南城北,是兩個發展落差巨大的生活空間。鐵道以北是荷蘭殖民時期建設的精華區域,也是過去歐洲人主要的活動範圍、政府機關、休閒娛樂與住宅區,市中心過去是華人集中區域,鐵道以南則是殖民時期劃分給「土著」(印尼語:pribumi)的居住區域,也是「萬隆火海」夷平的焦土之地。
如果你到了萬隆,經典的市區旅遊路線是這樣的,你可以從市中心從著名的舊城廣場Alun-alun,沿著亞非街(Jl. Asia Afrika)往東,經過1955年舉辦亞非會議的歷史建築,如今為亞非紀念博物館,參觀完博物館後,左轉即可步入歷史悠久的建築街區布拉格街(Jl. Braga),20世紀初的布拉格街,是藝術與時尚指標,街上有最時髦的戲院、照相館、酒吧、餐館和樂團演出,夜晚燈火未熄,至今它仍是最有名的觀光街道,但市政府並未妥善維護與保存,多年來塵埃與廢氣的熏染,時光的頹圮中,仍然可以從建築型態窺見過去的繁華面貌,直到今天,白日和夜晚的布拉格街判若兩人,當夜晚降臨,隱蔽了建築歲月的侵蝕痕跡,家家餐館酒吧燈火流瀉,樂聲不曾止息,彷彿穿越回過去的黃金年代。
喝一碗肉丸湯吧
臺北也有一個萬隆,這個福氣生財的中文名字,隱約透露了它早期與華人的淵源。而萬隆氣味和景象,或許也相似於多年前追求經濟發展,塞車與大雨滂沱的台北,兩者同樣經歷經濟快速發展的年代,在都市發展的線性史一前一後排隊,等待進入第一世界的國際城市名單。然而當我在印尼時,幾乎所有朋友都是非華人,拜訪與交際的地方也都不是華人為主的區域,背景也多是知識份子,很少會用刻板印象談論華人議題,加上我多數時間以印尼文交談,有時幾乎忘了自己的除了外國人以外,還有一個與當地歷史、族群緊密聯繫的特殊淵源。
直到有次,有個朋友說要帶我去「華人街」,他很訝異我不知道也沒去過,我才終於得以探究。鄰近火車站的西南區域,是萬隆主要的華人區(Kawasan Pecinan),朋友帶我到著名的美食街Cibadak ,周邊能觀察到有許多華人移民的小型家庭紡織廠、販售各種零件的小店鋪,以及福建、客家口味的小餐館,甚至有標榜著豬肉口味的沙嗲,朋友則推薦了幾家華人快炒料理店,指著老闆的面孔說,你看,他們都是華人後代,他們的手藝真的很好。然而,印尼國民美食如炒粿條(kwetiau goreng)、肉燥麵(bakmie)、肉丸湯(Bakso)、傳統糕點(kue)到燒賣豆腐(客家釀豆腐)(siomay tahu),這些流傳於印尼大街小巷的小吃,早已融入成為當地語彙,但從名稱發音仍可回溯其身世,最早紀錄在13世紀起,便有華人族群的移民開始落腳爪印尼群島,主要以今日福建、華南、海南一帶,萬隆則是約 19世紀初期至中期開始出現華人的聚落。
到了1930年代,沿著萬隆火車站開始發展的華人區域,以新市場(Pasar Baru)一帶往外擴散,通常以商貿店舖、小餐館或藥草店等,至今也有古老廟宇矗立於市中心(分別為Vihara Setya Budhi與Darma Ramsi),然而這些區域的成形,也和荷蘭殖民政府的族群治理政策有關,華人作為社會等級制度的「中間人」,成為歐洲在東印度對「土著」殖民貿易與剝削的中介階層,也埋下日後的族群衝突的火種。
當我與友人走在今日熱鬧滾滾的美食觀光街Cibatak,年輕的印尼情侶在這裡品嚐小吃,也有全家開車來餐館的家庭客。我仍然很少到這一帶,若要一解味蕾的鄉愁,印尼的美食也早已融入熟悉的味道,當我懷念家鄉的時刻,路邊永遠有推著肉丸湯(Bakso)推車小販,他們會神奇地在幾分鐘內端出一碗冒著熱氣的肉丸熱湯,胡椒、味精與油蔥酥,融合出台灣舌頭的思鄉味,肉丸通常是雞肉或牛肉製成的清真食物,口感更加Q彈,怕吃不飽可以再加米粉(印尼文Bihun,發音完全和台語一樣,B也是濁音),等你喝完攤主會將湯碗收走,便宜環保,且溫暖人心。
許多時刻,印尼生活讓我感覺“betah”,印尼文我翻譯為「自在如家」,這是我從每個載過我的Gojek司機學到的單字,他們最喜歡問我的其中一句話是:「你到萬隆多久啦?感覺betah了嗎?」我自在了嗎?在研究的路上我受到很多幫助與友善的對待,這裡似乎仍保留了人與人的親密與信任感,而我在萬隆從未遇上負面的族群經驗,不管是純粹幸運,或身處的人際網絡使然。然而,當我每次去雅加達,我的萬隆朋友仍再三叮嚀我小心。
看不見的並不代表不存在,1965年清共大屠殺的歷史傷痕,仍在遙遙無期的轉型正義路上,至今官方仍不願面對與清算實際上有多少人在其中喪生,有人說五十萬,有人說超過百萬,1988年黑色五月的動亂,更讓許多早已落地生根的華人移民被迫遷徙。族群衝突在檯面上看似落幕,城市的區隔不再鮮明,僅管仍有跡可循,不管是什麼族群或認同,百年來為了求學或是尋求謀生機會,大量的境內移民在萬隆落腳,使得萬隆族群與認同複雜而多元,這也是我對萬隆著迷之處,我曾聽到有個說法是,萬隆人(orang Bandung)是一種心理狀態,而非由具體的族群、宗教、語言所定義,這座容納多元卻又充滿政治矛盾隱喻的移民之城,也因此成為我未來不斷重返之地。
最後來欣賞一下〈你好萬隆》(Halo-halo Bandung〉的搖滾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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