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雪梅
雪梅是我的妈妈,是传统叙事中无私奉献的女性,也是50多岁敢于离婚的“叛逆者”。
两周前雪梅意外摔了一跤,胫骨骨折,需要住院做手术。我接到舅舅的电话匆匆赶到医院,看到她自己拎着伤腿,慢慢用轮椅腾挪着去卫生间,告诉我她自己一个人完全能行。这怎么能行呢?可是很多个这样不行的时刻,雪梅都用她自己的方式度过去了。
雪梅出生在一个传统的潮汕大家庭,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弟弟。那个年代缺衣少食、生活艰苦,她看着我外公外婆含辛茹苦地养活一家人,自己却吃不饱饭,哥哥们在各个地方当学徒,短时间内也赚不到工钱,于是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辍学了,靠缝纫衣服贴补家用。外婆说雪梅每天一刻不停地在缝纫机前缝缝钉钉,晚上下工了就去河边洗一大家人的换洗衣物。有一次下工晚了没注意时间,夜里2、3点去洗的衣服,河边寂静无人,只有一团团挥之不去的黑暗和微弱的月光,虽然心中害怕,但雪梅还是坚持把衣服洗完才回了家。
雪梅少女时光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少,几乎只有闲聊时候的只言片语与几张昏黄的老照片还能看到她往日的风采。在我沉迷看书的时候,她说起她年轻时候也跟我舅舅一起去借小说,看金庸看古龙,一本书一角或两角钱,省吃俭用攒下钱借书看。后来她就很少看书了,只有很偶尔的时候会翻翻我放在家里的张爱玲的小说。
20多岁的时候,雪梅经人介绍和我爸相亲,不久就结了婚,生下了我,再生下了我妹妹。我爸来自大山里一个封建、愚昧的家庭,典型的特征就是重男轻女。在我出生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可“挽救”的,毕竟在他们的观念里不可能只生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还有机会。可是我妹妹出生的时候,就不对劲了。按照当时的经济条件,家里只能养得起两个孩子,怎么可以养两个女儿呢?所以我爸想要把妹妹送给别人收养,让我妈再生一个男孩,甚至他都已经与一户人家联系了收养的事情。虽然产后虚弱,但妈妈还是坚决抵制了这个做法,一定要把我妹妹养在身边。那时候的我太小了,不记得妈妈到底做了什么,但她肯定进行了非常顽强、激烈的抗争,才把妹妹留了下来。后来妈妈还有过一个孩子,她自己去了医院做流产手术,手术结束了才通知外婆去接她。我爸对此有些耿耿于怀,偶尔还会说按他们老某家的基因,这次一定是个男孩。这几次生育经历拖垮了她的身体,在我的童年和青春时期常常看到她头晕、躺着休息。
当年奋力抗争的妈妈或许不太清楚为什么要那么做,只是凭着本能作出了选择。她只说妹妹是她难产生了好几天才生下来的,她舍不得,只说第三个孩子实在养不起,只好流产。但我知道,是妈妈给了我和妹妹第二次生命。如果不是妈妈,在我爸那种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里,妹妹会被送走,不知道过上什么样的生活,而我必然也没办法一直读书,家中紧巴巴的资源和金钱会流向那个“男孩”。那个时候还懵懵懂懂的妈妈,已经踏出了“反抗”的第一步。
小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妈妈脾气火爆,常常把我们当“出气筒”,后来长大了才明白我爸常年在外打工,养育两个小孩、家中琐事全部要妈妈一个人操持的情况下,只是发发脾气已经是情绪稳定的体现了。我比较安静内向,但雪梅不是,雪梅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我一直苦恼记不住那些阿姨的名字,实在是名字太多又太相似了。这次骨折手术,来看望妈妈的朋友是临近几个病房最多的,让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泡茶招呼大家。
婚姻中的雪梅,形象是模糊的,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没什么变化,就是妈妈的样子,日复一日地照顾着全家人的生活。20多年的时光,我竟然想不起来妈妈身上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她做什么说什么,似乎大家都会觉得很正常,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情。大家的妈妈,好像都是同一个样子。
雪梅现在自己一个人生活,两年前她和我爸领了离婚证。生长在传统的潮汕环境里,对雪梅来说做出离婚的决定非常不容易。在夫妻双方都没有出轨、赌博这些所谓“不能容忍”的恶习的情况下,周围的人都问她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离婚,雪梅说不上来。或许在我爸一次次干涉她交友、对她的生活进行控制的时候,双方无数次鸡同鸭讲只能成为旧账的争吵中,看着这个一意孤行、顽固不化的男性,她慢慢地觉得,没有这个丈夫或许活的更松快一些。她说,如果继续在这个婚姻里,她会生病的,不能再忍着了。
曾经婚姻中她模糊的样子,好像随着离婚渐渐清晰了起来,我慢慢地看到了她现在的样子,或者说,是她原本的样子。刚离婚时她也不太习惯,还会有一些愤懑。慢慢地不需要在婚姻中怄气,她的精气神好了很多,有了时间和空间,也有了自己。雪梅新找了工作、认识了新朋友,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她特别擅长与人打交道,搬到一个新地方也能很快和周围的人熟络起来,就连在病房里也不例外。
现在我和妹妹每次回家都是和雪梅生活在一起。在这个没有男性的家庭里,充满自在和幸福,没有人说教和批评,只有女性之间相互的照顾和扶持。雪梅的思想是包容和开放的,对于新事物、新观念接受得很快,学习能力也很强,从未出过小镇,却能自己搭乘高铁和地铁,到大城市中来找我们。
雪梅的大半辈子是辛苦劳累的,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不断地燃烧自己。但在燃烧的过程中,她很艰难地保存了自我,在一些关键的时刻,做回她自己。脱离了婚姻和家庭的束缚,我很期待未来的雪梅,希望她平安、健康,恣意地过她想要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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